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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其兩端與重其個性——“君子慎其獨”的再考察
儒家對于“慎獨”之學的極端重視是眾所周知的,《大學》、《中庸》力主“君子必慎其獨”自不消說,馬王堆帛書及郭店竹簡《五行》中亦大講“君子必慎其獨”。宋明理學中直接講“慎獨”二字。鄭玄注《中庸》,把“慎其獨”解釋為“慎其閑居之所為”,朱熹則認為“獨”是“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地”。梁漱溟先生認為“儒家之學只是一個慎獨”,比朱子、陽明乃至最講慎獨的劉蕺山還要厲害。最近慎獨之學又引起了學者的注意,鄭玄和朱熹對于“慎獨”的注解引起了爭論。(尤其是梁濤、錢遜、劉信芳等先生專門著文討論,見簡帛研究網(wǎng):www.bamboosilk.org)竊以為理解慎獨,在《大學》,《中庸》與簡帛《五行》之外,眼光須放在四處:一是慎獨二字的本義;二是其他著作對慎獨的討論;三是與慎獨相關(guān)的其他思想;四是鄭玄、朱熹以外的訓詁。今不揣淺陋,申述一二,就正于有道。
一、慎,順也、重也、思也、誠也,認真之意。兩端之間須“慎”。
慎有謹慎,慎重之意,但“謹”與“重”之間還是有微妙差別。先儒多把“慎”訓為“順”。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坤部》云:“慎,假借為順。”順之中又有“重” 的意思,也就說看重乃是順遂的前提!稌ひ骛ⅰ罚骸坝碓唬憾迹〉,慎乃在位”,帝位上關(guān)天命,下關(guān)民生,要慎重對待,馬虎不得!赌印ぬ熘局小贰疤熘獠豢刹簧饕病,孫治讓閑詁:“慎與順同。上下文屢云順天意。”實際上,“順天意”乃是“重天意”的結(jié)果,即對天意要認真對待!盾髯印こ上唷罚骸罢埐蓟魇ト恕,楊倞注:“慎讀為順。”實際上,“慎圣人”就是“重圣人”,或如郝懿行所言是“誠用圣人”,也就是要真心尊重圣人!兑葜軙ざ扔枴罚骸昂头侵胁涣ⅲ蟹嵌Y不慎。”孫詒讓斠補:“慎當讀為順,順慎音相近”。實際上“中非禮不慎”;即“中非禮不重”,也就是如果沒有禮的話,“中”就不會有重要的地位,或者說其重要性無法體現(xiàn)出來。
“慎”訓為“重”,也是有來歷的!盾髯印し窍唷罚骸皩氈⒄渲、貴之、神之!睏顐娮ⅰ吧裰保骸安桓衣! 《爾雅·釋詁》:“神,慎也”。郝懿行《爾雅義疏》引楊倞注:“不敢慢即慎矣”。“不敢慢”正是看重、認真的意思。可見“慢”乃“慎”的反義詞。王念孫就是以“貴之、重之”解釋《荀子·非相》所說的“貴之、神之”。(王引之《爾雅述聞》引,見《經(jīng)義述聞》卷二十六)《爾雅·釋詁》:“神、弼、崇,重也”。王念孫等學者認為, “重” 即尊重之重、輕重之重。(同上)可見以“重”訓“慎”是沒有問題的。(又敬慎常常連用)
所謂的小心或者謹慎,其前提必是看重!吧鳌庇謴摹靶摹睆摹罢妗,以現(xiàn)代漢語的“認真”二字解釋最貼切不過。這并非筆者的杜撰,而是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的判斷。《玉篇·心部》:“慎,思也”!斗窖浴肪硪唬骸吧、思也,秦晉或曰慎。凡思之貌亦曰慎!薄八肌北旧砭褪钦J真、謹慎、慎重的態(tài)度,但側(cè)重于“心”,也就是側(cè)重于認識方面。而“慎”又有“真”或“誠”的一面!对姟ば⊙拧で裳浴酚小坝枭鳠o罪”、“予慎無辜”之語。毛傳:“慎,誠也”。俞樾《群經(jīng)平議》:“慎、真,古通用!薄墩撜Z·學而》載曾子之言:“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眲氶墩撜Z正義》曰:“《爾雅·釋詁》:‘慎,誠也。’《說文》:‘慎,謹也’!\’‘謹’義同!薄抖Y記·檀子》又載曾子之言:“喪三日而殯,凡附于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劉寶楠《論語正義》認為這都是在說“慎終之事。”即對入殮和下葬等喪葬事宜要認真對待、誠心誠意,而不能繁衍了事、虛情假義,這樣老百姓的德行就能變得厚道了。“思”與“真”(“誠”)合而言之,即“認真”之意。在具體涉及到“慎獨”的訓詁時,郝懿行、王念孫等人正是以“誠”訓 “慎”。(詳見下文)
慎與不慎,往往會引起極端相反的結(jié)果, “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論語·子張》)“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周易·系辭上》)所以說“兩端之間須慎”!痘茨献印た姺Q》:“《詩》云:‘媚茲一人,應(yīng)侯慎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能善大矣。”(慎德,《毛詩》作順德)
二、獨,特也,人所沒有而己獨有之個性。兩端之中見“獨”。各家均言“獨”。
《說文》:“獨,犬相得而斗也。羊為群,犬為獨也!倍斡癫米ⅲ骸叭枚罚枚穭t獨而不群。”這大概不是“獨”的本義。因為犬雖然不群,但“狗仗人勢”是最沒有獨立性的。《正字通·犬部》:“獨,猨類。似猿而稍大。猨性群,獨性特。”
獨和特同義。《廣雅·釋詁》“特,獨也!薄肚f子·齊物論》:“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這是魍魎質(zhì)問影子為什么沒有獨立的操守。成玄英疏:“特,獨也”!抖Y記·禮器》:“天子無介,祭天特牲!标悵患f:“特,獨也“,《禮記·禮器》“圭璋,特”。陳澔集說:“玉之貴者,不以他物儷之,故謂之特,言獨用之也!薄稜栄拧め屗罚骸按蠓蚍街,土特舟”,特舟即獨舟。
“獨”用于人事,可以從知行兩個方面專講。獨知、獨覺是指人的認識能力,而獨立,獨行則是人的行為方式,概而言之“個性即為獨!比寮抑獾母鱾學派,對“獨”都很重視!痘茨献印镎摗罚骸氨赜歇氂弥,獨見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也!薄秴问洗呵铩ぶ茦贰罚骸笆ト怂氁姡娙搜芍錁O。” 《俱舍論·分別世品第三之五》頌曰:“獨覺增減時,麟角喻百劫”,論曰:“言獨覺者,謂現(xiàn)身中離稟至教,唯自悟道,以能自調(diào)不調(diào)他故!钡澜桃卜浅V匾暋蔼氂X”:“仙師獨覺,閉跡山水”。(符載:《廬山故女道士梁洞微石碣銘》,見《文苑英華》卷七九〇)《易·大過》:“君子獨立不懼!薄肚f子·在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薄痘茨献印け浴罚骸胺?qū)⒄,必獨見獨知。獨見者,見人所不見也;獨知者,知人所不知也!蓖蹶柮鞲钦J為:“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詠良知四首示諸生》)“良知即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答人問良知二首》)。(見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獨知”,用《大學》中的話說,就是“自明”。方以智,魏源等晚近一些的思想家對獨知也很重視。
同樣是“獨”,也可以是獨斷,獨裁,
以至于成為“獨夫”。《書·泰誓》:‘獨夫受,洪惟作威!盾髯印こ嫉馈罚骸懊髦骱猛抵骱锚!薄盾髯印ふ摗罚骸罢D暴君如誅獨夫”。法家就是主張獨裁的!俄n非子·外儲說上》:“獨視者謂明,獨聽者為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王。”從下文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出,儒家也是從“獨”的角度來理解君主尊貴的地位,只不過這種“獨”更看重“德”,而體現(xiàn)于禮。
有沒有個性,能不能“獨”,是和一個人的處境沒有關(guān)系的,或者說有個性的人應(yīng)該超越自己的處境,不在乎獨處還是群居!俄n詩外傳》卷一:“故中心存善而日新之,雖獨處而樂,德禮而形。《詩》曰:‘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從也! ”《荀子·儒效》也說:“君子無爵而貴,無祿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感,窮處而榮,獨居而樂!庇腥俗冯S有人摻和、混雜在一起,反而有害: “疑則動,兩則爭,雜則相傷,害在有與,不在獨也。” (《慎子·德立》) 《禮記·儒行》對“特立獨行”作了非常精當?shù)恼f明:“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故而,“獨”應(yīng)該是指“人所沒有而己獨有的個性”,這一點將在下文繼續(xù)討論。
顯然,“獨”指向兩端的,獨知、獨覺而獨立、獨行是一端,“拋卻自家”而“沿門持缽”是另一端;獨覺而覺人、獨立而立人是一端(詳見下文),獨斷、獨裁而成為“獨夫”是另一端。換言之,在“兩端”之中,我們才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個性,乍看起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
三、“慎其獨”, 最終是“慎其誠”,即認真其個性。
關(guān)于“慎其獨”,在《大學》和《中庸》之外,《荀子·不茍篇》的申述更為詳備,并且和“誠”緊密聯(lián)系:
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
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善之為道者,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不形則雖作于心,見于色,出于言,民猶若未從也;雖從必疑。
天地為大矣,不誠則不能化萬物;圣人為知矣,不誠則不能化萬民;父子為親矣,不誠則疏;君上為尊矣,不誠則卑。夫誠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類至。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
“君子養(yǎng)心莫善於誠”一語,劉臺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慎其獨”與“誠”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一語,楊倞注:“慎其獨,謂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焙萝残性唬骸按苏Z甚精,楊氏不得其解,而以謹慎其獨為訓。今正之云:獨者,人所不見也。慎者,誠也;誠者,實也。心不篤實,則所謂獨者不可見。” 郝懿行強調(diào):“推尋上下文意,慎,當訓為誠。據(jù)《釋詁》云‘慎,誠也’,非慎訓謹之謂”,他認為“‘慎’字古義訓誠,《詩》凡四見,毛、鄭俱依《爾雅》為釋!洞髮W》兩言‘慎獨’,皆在《誠意》篇中,其意亦與《詩》同。唯《中庸》以‘戒慎’‘慎獨’為言,此別意,乃今意也!蓖跄顚O也同意用“誠”來訓“慎”,但對郝懿行的說法提出了修正:“《中庸》之‘慎獨’,‘慎’字亦當訓為誠,非上文‘戒慎’之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 , 即《大學》‘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則慎獨不當有二義。 陳碩甫云:‘《中庸》言慎獨,即是誠身。’)故《禮器》說禮之以少為貴者曰:‘是故君子慎其獨也。’鄭注云:‘少其牲物,致誠懇’。是慎其獨即誠其獨也”。王念孫同時認為“凡經(jīng)典中‘慎’字,與‘謹’同義者多,與‘誠’同義者少。訓誠訓謹,原無古今之異,唯‘慎獨’之‘慎’則當訓為誠,故曰:‘君子必慎其獨’,又曰‘君子必誠其意’!抖Y器》、《中庸》、《大學》、《荀子》之‘慎獨’,其義一而已矣!保ㄒ娡跸戎t《荀子集解·不茍篇第三》,又見王念孫《讀書雜志八·荀子第一》。)
“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一語,楊倞注:“不能慎其獨,故其德亦不能形見于外”。俞樾認為:“上文云:‘致誠則無他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所謂獨者,即無他事之謂。唯仁、唯義,故無他事,無他事是謂獨,故曰:‘不誠則不獨,不獨則不形’ 。言不能誠實,則不能專一于內(nèi),不能專一則不能形見于外。楊氏未達獨字之旨,故所解均未得也! (王先謙《荀子集解·不茍篇第三》引)
《荀子·不茍》的這段話以及清儒的訓詁對于完整理解“慎其獨”的意涵非常關(guān)鍵。顯然,“慎其獨”是一個非常有概括性的范疇,“獨”的前提是“誠”,未獨之前,要“致其誠”(誠則獨,致誠則無他事),已獨之后,就要“慎其獨”(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慎獨達到的效果是不依傍于他物(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慎獨的本質(zhì)是“順命”,慎獨所達到的境界是“天德”。“誠”是處理好各種關(guān)系、取得人格尊嚴的基石。“慎”非常必要,“獨” 不斷要落實為行為(操之則得之,舍之則失之。操而得之則輕,輕則獨行,獨行而不舍,則濟矣。濟而材盡,長遷而不反其初,則化矣。)
“慎”是認真的態(tài)度和方法,“誠”既是慎的出發(fā)點,又是慎的最終對象,“不誠則不獨”,在這個意義上,“慎其獨”就是“慎其誠”。但是,“誠”不能是空泛的、沒有著落的,最終要體現(xiàn)為活潑潑的個性——“獨”(不獨則不形)!吧髌洫殹本褪窃凇爸缕湔\”的前提下“順應(yīng)”那個獨,“看重”那個獨、“守住”那個獨、“操心”那個獨——總而言之,要認真對待自己的個性!吧髌洫殹辈皇且黾迂摀『檬遣恢v條件、不假外求,輕裝前進,“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蕩蕩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荀子·不茍》)。
正如王念孫所言,“慎其獨”在《荀子》、《大學》、《中庸》、《禮器》諸篇中意涵是一致的,通過下文“叩其兩端而問之”的討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使在《五行》、《淮南子》等書中,“慎其獨”并無二義,就是要認真保持自己的個性,只不過在不同的語境中,指向不盡相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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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四、多與一(內(nèi)與外、近與遠)之間須“慎”,獨指 “內(nèi)心的一以貫之和不偏不倚”,而非“內(nèi)心的專一”。
郭店竹簡及馬王堆帛書《五行》中都引用《曹風·鸤鳩》“鸤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人,其儀一兮!钡脑娋。鸤鳩,即杜鵑,又稱桑鳩、布谷,性情以“獨”著稱,不自營巢,而把卵置于其他鳥類(如葦鶯、麻雀、灰喜鵲等)的巢內(nèi),由寄主代為孵化,并喂養(yǎng)幼鳥,但是鸤鳩與子女的親密關(guān)系并不因此而受影響;蛟弧胞\鳩有均一之德,飼其子旦從上而下,暮從上而下,平均如一”。(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卷下)顯然,“均一”(這種解釋在古代被普遍接受)與“專一”是有重大區(qū)別,甚至是根本對立的。
《說苑·反質(zhì)》也引用這首詩來說明“一心可從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的道理!蛾套哟呵铩范嗵幹v到晏子對“一心可從事百君”的解釋,都是指自己的個性并不因為君主的變化而變化,否則“三心不可從事一君”!皨肼勚,君子獨立不慚乎影,獨寢不慚乎魂”。(《外篇》)面對自己的影子并無慚愧,獨自睡覺并無慚愧。這里的“獨立”“獨寢”都是指君子的處境,而并非君子的個性,顯然,需要認真對待,極力保持的乃是作為“至內(nèi)”的個性。這一點,從馬王堆帛書《五行》中可以找到明確的答案。
慎其獨也者,言夫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也。
言至內(nèi)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獨也者,全體也。
《五行》中所論的慎獨就是要在內(nèi)心之中把仁、義、禮、智、圣同等看待,不可偏廢。(五者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鸤鳩能以一心對七子,況君子乎!“舍其體而獨其心”就是超越具體的德行,而使其心一以貫之。不因具體德行的轉(zhuǎn)移而轉(zhuǎn)移,也不因?qū)ο蟮霓D(zhuǎn)移而轉(zhuǎn)移。《中庸》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所以行之者一也!比绻选吧鳘殹崩斫鉃楸3謨(nèi)心的“專一”,那結(jié)果就是“一心事一君”而不可能是“一心事三君”或“一心事百君”了。
《晏子春秋》記載孔子對晏嬰“一心事三君”的做法先是指責,聽到晏嬰的解釋后轉(zhuǎn)而自我批評:“語曰:‘言收于邇,不可止于遠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眾也。’吾竊議晏子而不中夫人之過,吾罪幾矣!”(《外篇》)“ 言收于邇,不可止于遠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眾也!笔菑娬{(diào)發(fā)自內(nèi)心的言論,要超越距離的遙遠,來源于自身的行為,不能被眾人所遮蔽。郭店竹簡《成之聞之》所言“慎求于己”也是強調(diào)要認真對待自己的個性,訴求于自己的個性,而不能舍近求遠:“唯君子,道可近求,而[不]可遠借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 何?而可以至順天常矣!保▍⒁娎盍悖骸豆曛窈喰Wx記》,道家文化研究第17輯)劉宗周認為“獨者,心極也”。(《劉子全書·學言上》)心極即“至內(nèi)”。
這個“獨”,《淮南子·謬稱》中稱其為“性”:
圣人在上,化育如神。太上曰:‘我其性與!’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故《詩》曰:‘執(zhí)轡如組!兑住吩唬骸驴韶。’動于近,成文于遠。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慚乎景,故君子慎其獨也。釋近斯遠塞矣。
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我其性與!”即自己的本性就是如此,其次的狀態(tài)是“微彼,其如此乎”,即自己順應(yīng)百姓的心理!皥(zhí)轡如組”是說拿著韁繩如同拿著寬而薄的絲帶一樣!短鞫Y·盛德》描述了相反的情況:“不能御民者棄其德法。譬猶御馬,棄轡勒而專以筴御馬,馬必仿,車必敗!薄昂驴韶憽笔钦f內(nèi)心之中有條理,就可以保持中正。所謂的“動于近,成文于遠”正好和《晏子春秋》中 “言發(fā)于邇不可止于遠”相互發(fā)明!安焖剐,不慚乎影”進一步指出首先要對得住切近的東西,最終還是指向君子本人或君子自身!犊姺Q訓》接著說:“身茍正,懷遠易矣。故《詩》曰:躬弗親,庶民弗信!币簿褪侵挥邪l(fā)自內(nèi)心,不慚乎影的言行才能取得百姓的信任。“不慚乎影”,指不慚乎跟隨你最近的那個東西,這是“慎獨”的結(jié)果,而并非慎獨本身。
君子之“獨”就是君子的“無待”、“無對”和“不二”,不講條件,不依賴于其他,不會因為人數(shù)的多寡,距離的遠近而變化,即使是對自己的影子也不慚愧!犊姺Q訓》中又說“虛而能滿,語而有味,被褐懷玉者。故兩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一心即“獨立”之心,“不偏不倚”之心,而非“專一之心”。這一思想來源甚早,《周書·泰誓上》:“受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顯然,“一心”切不可理解為“內(nèi)心的專一”。
《禮記·禮器》更以“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來解釋“獨”。玉器用不著布帛來裝飾,就是它有“特性”!熬由髌洫殹闭呔褪蔷右J真對待那個“絕對”的東西,這個“獨”非他,即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自內(nèi)心的德行“無下之物無可以稱”,則地位自然尊貴。而把德行和地位“捆綁”在一起,正是儒家的一貫思想。
《莊子·在宥》所言:“獨往獨來,是謂獨有之人,是謂至貴!眲t是從行為方式的角度來講“獨”。顯示出道家對于個人獨立性的極端重視。
對君子而言,獨乃不二之知覺,無稱之德行和不改之言行,概而言之,就是寶貴的個性,獨而后貴,不可不慎。
五、誠欺之間須慎,不誠則不獨
簡帛《五行》云:“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彼^的“至哀”就是“極端的悲傷”,“純粹的悲傷”,“絕對的悲傷”,“獨一無二的悲傷”,總之,是出于至誠、自然而然的悲傷,這樣的悲傷是君子個性的一個重要方面,所以要認真對待。
《大學》里的“慎其獨”就是“誠其意”,具體地說就是“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油然而發(fā),毫不掩飾,不做作、不算帳(“所謂不仁的人,不是別的,就是算帳的人!绷菏椋骸犊鬃又挥嬢^利害的態(tài)度》,《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四章)!洞髮W》中說“誠于中,形于外”,《荀子·不茍》則說:“不誠則可能,不獨則不形”,“不形”就是沒有良好的形象,所謂的圣賢“氣象”,莫不是深造自得之形。用孔子的話來說就是“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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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與“草”的關(guān)系正如“身”和“影”的關(guān)系,風吹而草隨,身動而影從,身正不怕影子邪,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慎獨”。在君子看來,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并不算嚴,獨處、獨居并不算松,因為君子始終認真對待自己的個性,真誠無欺。所謂的“誠”、所謂的“不茍”,正是“認真”的意思。
郭店楚簡當中多處講到修身與治世的關(guān)系:“正其身,然后正世”(《唐虞之道》),“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為恒”(《成立聞之》)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個人的表率作用,(參見龐樸:《使由使之解》,《國際儒學研究》第10輯)!罢渖恚笾谝选蓖瑯涌梢詺w結(jié)為“慎其獨”,君主有了獨立不改的個性,百姓自然會跟從,也就是所謂的“執(zhí)轡如組”。
六、顯微之間須慎,獨在隱微中。
《中庸》里的慎獨則側(cè)重于“戒慎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這里的幾個“其”指代的都是“君子”,自己的個性常常藏于自己不睹不聞的地方,習慣成自然而渾然不知,但“莫見乎隱,莫顯手微”,在下意識的言行之中,你的個性暴露與遺。這樣一來,不是“人雖不知而已獨知之”,而是“人雖知之而已獨不知”,或如劉文英先生所言“在潛意識的層面上,由于自我意識不能控制,一切善的成分和惡的成分都會暴露無遺。由此,每天人都可以根據(jù)自己夢中的所作所為,對自己的道德盡量做出客觀的評價!保▌⑽挠ⅲ骸睹献拥牧贾f與道德潛意識》,國際儒學研究,第10輯,第231頁。)所以要特別認真地對待,馬虎不得。如果說“已知”、“已覺”之“獨”是指個體意識的話,那么“不知”、“不覺”之“獨”就是“個體潛意識”。
可見,所謂的“獨”即指“心、性”,又指“言、行”,最后都指向君子自身,這種“獨”超越于君子是否獨處,也超越于君子是否“知覺”,只能以“個性”言之。而“慎獨”的方法,概而言之,就是要“叩其兩端”如多與少,誠與欺,顯與微等等,在“極”和“端”之中方能深得其“獨”,而沒有多與少,誠與欺,顯與微這樣的“兩端”,“慎與不慎”也就無從談起。正所謂“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就是君子在各個方面都把自己的個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就是所謂的“不偏不倚”,也就是所謂的“中行”。
七、“君子慎其獨”的意義
“慎其獨”在不同的語境下可以分別理解為“慎其誠”、“順其命”、“慎其心”、“慎其性”、“率其性” 等等,“慎其獨”最終表現(xiàn)是“率性而行”、“如保赤子”、“特立獨行”、“一以貫之”、“獨行而不舍”、“獨立而不改”等等,概而言之就是“認真其個性”,這是君子之為君子充分而且必要的條件。
儒家的三綱領(lǐng)八條目所反復申述的,實際上就是獨覺而覺他——自誠明(性),獨立而立人——自明誠(教),把個人的至善實現(xiàn)于天下的太平這樣一個由近及遠、由里及外、由少及多的過程?鬃铀f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把“立人”和“達人”作為獨立、獨達的前提或條件,絕好地反映了儒家的社會責任感!吨杏埂吩唬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
《大學》、《五行》、《荀子》也是從不同角度,以“君子慎其獨”為綱領(lǐng),把這一思想具體化了
“慎獨之學”為宋明新儒學所力倡,影響極其深遠,其中也有些可檢討之處。就“慎”字而言。朱子以“遏人欲于未萌,而不使其滋長于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解之,可稱之為“遏制派”;陽明學派認為良知就是獨知,獨知是“立誠”的前提,要小心保持,顯然是“張揚派”: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于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后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保ā秱髁曚浬稀罚
劉宗周認為慎獨不僅是工夫,也是本體:
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氣質(zhì)義理,只是一性,識得心一性一,則工夫亦一。靜存之外,更無動察,主敬之外,更無窮理。其究也,工夫與本體亦一,此慎獨之說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劉子全書·語類》)
黃字羲總結(jié)劉宗周的思想說:
先師之學在慎獨,從來以慎獨為宗旨者多矣;蜃R認本體而墮于恍惚,或依傍獨知而力于動念。唯先師體當喜怒哀樂一氣之通復,不假品節(jié)限制而中和之德自然流行,于日用動靜之間。獨體如是,猶天以一氣進退平分四時溫涼寒燠,不爽其則。一歲如此,萬古如此。即有愆陽伏陰釀為災(zāi)祥之數(shù)而終不易造化之大常。慎者,慎此而已。故其為說不能與儒先抵牾!保ā秳⒆尤珪颉罚
黃宗羲在這里說到的作為“造化之大!钡摹蔼殹钡拇_和鄭玄、朱子等人的注解不同,卻頗似《莊子·大宗師》所說的朝徹而后所見的“獨”:
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劉宗周把工夫和本體合成一體固然痛快,卻隱含著一個危險——如果把自己的“獨”當成“宇宙的獨”或者“造化的獨”就可能導致話語霸權(quán),或“良知自負”。而我們說的“君子慎其獨”具有邊界的,即,當且僅當你在認真保持你的個性的時候,你才是君子,喪失了個性就墮落為小人(小寫的人),把自己的個性強加于人則成了獨夫。對于“何緣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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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言不調(diào)他”的問題,《俱舍論·分別世品第三之五》給出了“非彼無能演說正法,以彼亦得無礙解故”等八個理由,這種“不調(diào)他”的“獨覺”可資借鑒。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君子叩其兩端而慎其獨”。
梁漱溟先生說:“所謂人類智慧者非也,人心內(nèi)蘊之自覺地”(梁漱溟:《東方學術(shù)概觀·緒論》)“獨者人所人不知而自己獨知之地也,即人心內(nèi)蘊之自覺也。吾人一念之萌、他人何從得知,唯獨自己清楚,且愈深入于寂靜無擾,愈以明澈開郎!保菏椋骸稏|方學術(shù)概觀·儒者孔門之學》)他又說:“慎獨之‘獨’,正指向宇宙生命之無對,慎獨之‘慎’正謂宇宙生命不容有懈。儒家之學只是一個慎獨!保菏椤度诵呐c人生》第13章)在梁先生那里“獨”也有了本體的意義,也就是“絕對” 的含義,由此看來,“慎獨”一詞還不能只局限于道德意義,而其中蘊含著形而上的追求。但《五行》、《荀子》、《淮南子》、《大學》、《中庸》之中都是講“慎其獨”,也就是要慎“君子自身的那個獨”,故而還是以“認真其個性”解釋比較貼切,而且“獨”不僅包括“知”,還包括“行”,不僅包括個體的認知,還包括個體的實踐,以及個體的價值判斷(只是個好惡之心)。這樣一來,“個性”的意義就非同小可了。
蓋心學失于狂而理學失于涓,以認真其個性來解釋“慎獨”則可以稱為“鼓勵派”,一方面力求避免道德修養(yǎng)的過程成為壓制個性的過程,使人望而卻步;同時也不排斥謹慎小心的意思,防止空談心性,狂妄自負。(“慎之為謹,不煩訓釋!蓖跄顚O:《讀書雜志八·荀子第一》)
回頭來看先賢對于“獨”的理解,朱喜的“人所不知而已所獨之地”要比鄭玄的“閑居”,進了一步,因為“人所不知而獨知之地”,可以是“閑居”之時,而可以是在和別人共處之時。
如果把“獨”解釋為“個性”可能要比朱熹的解釋再進一步,因為,“個性”是自己所獨有而人所沒有的,“個性”可能為別人所不知,也可能為別人所不知;可能為自己所了解,也可能為自己所不了解。總之,它包括了個體意識,又包括了個體潛意識,無論怎樣,都需要認真對待,真誠無欺。故而,“君子必慎其獨!
但“閑居之所為”,“己所獨知而人不知之地”,以及“己所獨有而人沒有”三者并不排斥,而往往是交織在一起的!渡髯印芬菸模骸澳苻o萬鐘之祿于朝陛,不能不拾一金于無人之地。能謹百節(jié)之禮于廟宇,不能不弛一室于獨居之余,蓋人情每狎于私故也! “人情每狎于私”的情況正是常常發(fā)生而需要特別注意的,也正是道德修養(yǎng)的入手處。但道德修養(yǎng)終究不能停留在這一步,關(guān)鍵還是在于對自己的個性要認真對待。
總之,對“君子慎其獨”的考察,于學術(shù)史、于思想史,于德行修養(yǎng)、于文化復興,皆有所裨益,不可不慎。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99級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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