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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托望族與冒襲先祖:以北族人墓志為中心—讀北朝碑志札記之二
北魏孝昌元年(525《元寶月墓志》[1]:
王諱寶月,字子煥,高祖孝文帝之孫,臨洮王愉之元子也……皇妣楊妃,恒農(nóng)人,父次德,蘭陵太守;祖伯念,秦州刺史。嬪南陵蕭氏,齊太祖高皇帝曾孫,父子賢,齊太子詹事,平氏侯。 元寶月的名字附見于《魏書》卷22《京兆王元愉傳》。元愉為孝文帝子,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在冀州刺史任上舉兵反叛被殺,其有四子均被赦免,后又得附于宗室屬籍,寶月即襲其追封之臨洮王爵位。但該傳元愉四子只見寶月及后來成為西魏皇帝的元寶矩二人,另兩子不詳。同書卷9《肅宗紀(jì)》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條:立“皇曾孫故監(jiān)洮王寶暉世子釗”為帝,此寶暉不見于其他記載,陳仲安先生等編《北朝四史人名索引》第156頁疑元寶月、元寶暉是同一人,可能因?yàn)閮扇硕紦碛信R洮王爵號致疑。據(jù)志,元寶月卒于孝昌元年,有子二人,長子元蒨四歲,次子元森仲二歲,至武泰元年他們分別有7歲和5歲,而被立為皇帝的“故臨洮王”之嫡長子元釗,“年始三歲”[2],與寶月兩子名字相異,年齡不合,可知寶月、寶暉決非同一人,寶暉當(dāng)為寶月次弟,在兄長死后承襲了臨洮王爵,兄弟爵位相襲在北朝是常見的事情。在同一時(shí)期還有一個(gè)曾任大都督的元寶掌,見于《北齊書·慕容儼傳》,當(dāng)亦是元寶月四兄弟之一,惟長幼次序不明。 作為孝文帝之孫,身享王爵,死后墓志中歷數(shù)姻親地望官職,如該志歷述母親族屬地望、母親的父祖的官職、以及于外曾祖母的族望及外曾祖母父親的官職,這些都應(yīng)當(dāng)是撰志者或執(zhí)事者認(rèn)為即便是“龍子龍孫”也值得炫耀的事。這是孝文帝實(shí)行門閥制度,選擇官吏崇門第、重婚宦之后,墓志中常見這種情形,元寶月志中所述還不是皇室人物墓志中最繁瑣的,更極端的情形可見孝昌元年(525)《元煥墓志》及《元顯魏墓志》、武泰元年(528)《元舉墓志》、建義元年(528)《元悛墓志》、興和三年(541)《元寶建墓志》、武定二年(544)《元湛墓志》及《元湛妃王令媛墓志》。中原士族亦是如此,比較典型的可見正光元年(520)《李璧墓志》、孝昌二年《公孫猗墓志》、普泰二年(532)《韓震墓志》、元象元年(538)《李憲墓志》。在相關(guān)敘述中,鮮卑貴族出身者對與其聯(lián)姻的漢族姻親的官職與婚姻情況津津樂道,漢族士族對其鮮卑族姻戚亦細(xì)列詳舉。孝文帝定姓族的目的之一,“是使門閥化了的鮮卑貴族與漢士族合流,以便消除矛盾,加強(qiáng)合作”[3],從墓志中兩者互舉姻親這一側(cè)面,可知孝文帝確實(shí)成功地達(dá)到了自己的目的。 《元寶月墓志》中記志主其母親楊氏的族望為“恒農(nóng)楊氏”,與史書記載不合,值得留意!段簳ぞ┱淄踉鋫鳌贩Q:
世宗為納順皇后(于氏)妹為妃,而不見禮答。愉在徐州,納妾李氏,本姓楊,東郡人。夜聞其歌,悅之,遂被寵嬖。罷州還京,欲進(jìn)貴之,托右中郎將趙郡李恃顯為之養(yǎng)父,就之禮逆,產(chǎn)子寶月。順皇后召入宮,毀擊之,強(qiáng)令為尼于內(nèi),以子付妃養(yǎng)之。歲余,后父于勁以后久無所誕,乃上表勸廣嬪侍,因令后歸李于愉,舊愛更甚。 孝文帝行門閥制度,尤重門第婚姻,規(guī)定宗室諸王正妃“應(yīng)取八族及清修之門”,并強(qiáng)制性地命自己的幾個(gè)弟弟分別娶隴西李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及鮮卑勛臣八姓之首穆氏之女為妃,“前者所納,可為妾媵”[4]。孝文帝以后,宣武帝同樣嚴(yán)格控制宗室諸王的聯(lián)姻家族!段簳肪21上《高陽王雍傳》說:“元妃盧氏薨后,更納博陵崔顯妹,甚有色寵,欲以為妃。世宗初以崔氏世號‘東崔’,地寒望劣,難之,久乃聽許。”博陵崔氏雖屬士族高門,但與孝文帝時(shí)規(guī)定的皇室通婚家族崔盧王鄭“四姓”[5]中的清河崔氏相比,卻顯得“地寒望劣”,高陽王元雍曾奉其兄孝文帝之命娶原中書博士范陽盧神寶之女為妃,盧氏死后,再娶博陵崔氏,雖當(dāng)時(shí)元雍對崔氏特別喜愛,宣武帝卻長期不同意將其冊立為王妃。對宗室諸王正妃選娶家族的此種限定,宣武朝以后有所改變,執(zhí)政的胡太后因出身寒門,在為皇帝元選備后宮時(shí)有意“抑屈人流”,崔、盧、李氏之女等僅被冊封為“世婦”,而不入地位更高的左右昭儀、三夫人或九嬪,各家族忿忿不平,紛紛申述[6]。鮮卑貴族婚姻原本具有隨意性,執(zhí)政者態(tài)度如此,貴族婚姻復(fù)趨雜亂而淫風(fēng)熾盛,元雍本人亦將其爭取而來的王妃崔氏拋在一邊,“多幸妓侍,近百許人,而疏棄崔氏,別房幽禁,不得關(guān)預(yù)內(nèi)政,僅給衣食而已。至乃左右無復(fù)婢使,子女欲省其母,必啟聞,許乃得見”。 元愉所娶正室為鮮卑勛臣八姓之一的于氏之女,于氏在八姓中地位居后,但孝文帝時(shí),居八姓之首的穆、陸二姓均有人參與反遷都及漢化改革的叛亂活動,于烈卻忠心耿耿,與其子于忠相繼統(tǒng)領(lǐng)禁軍,于烈弟于勁女又立為宣武帝皇后,位望顯赫。元愉作為宣武帝之弟,納皇后于氏之妹為妃,既門當(dāng)戶對,又能“結(jié)二族之好”,無奈個(gè)人感情與政治婚姻并不能相處無間,他更喜歡并非名門的東郡楊氏女,并“欲進(jìn)貴之”,即當(dāng)是試圖改變楊氏妾的身份,徑以為妃。無論如何,元愉還是明白人,知道以名不經(jīng)傳的東郡楊氏作為自己的王妃不會得到其兄宣武帝的首肯,遂托為趙郡李氏養(yǎng)女,并隆重的迎娶,以此改變楊氏的出身門第。只是作為政治上層人物,個(gè)人感情還是不得不讓位于政治,楊氏或者說是改頭換面后的李氏還是被當(dāng)時(shí)的皇后出于保護(hù)妹妹的私心,召進(jìn)宮中,痛加毆打,并逼其出家為尼。楊氏后來因特殊情況回到元愉身邊,正式身份不明,元愉在反叛之際,立楊(李)氏為皇后,終于“進(jìn)貴”了楊(李)氏一次,可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及事敗被擒,遣送京師,“愉每止宿亭傳,必?cái)y李手,盡其私情”。兩人感情確屬真摯。 有趣的是,在《元寶月墓志》中,李氏又變成了楊氏,只是其地望由東郡改成了恒農(nóng),出身變成了漢魏以來的名門弘農(nóng)楊氏,當(dāng)然我們可以確信,其父蘭陵太守楊次德、秦州刺史楊伯,均屬假冒,或是如以前改姓李一樣,通過締結(jié)養(yǎng)父養(yǎng)女關(guān)系締結(jié)而成的。盡管當(dāng)時(shí)活躍于北魏政壇的楊播一族“自云恒農(nóng)華陰人”,本身便有假冒之嫌[7],且“門望姻援不勝他人”,但從仕北魏起,“乃有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內(nèi)外顯職,時(shí)流少比”,并且確曾與皇室聯(lián)姻[8]。在這種情況下,楊氏如真出自真正的或假冒的弘農(nóng)楊氏,卻去攀附當(dāng)時(shí)門地并不比弘農(nóng)楊氏高的趙郡李氏,則難以理解。 結(jié)合《元愉傳》與《元寶月墓志》所看到的“楊妃”先偽托趙郡李氏后又偽托弘農(nóng)楊氏,這是北魏孝文帝定姓族以后社會上的一種普遍行為,文獻(xiàn)中事例甚夥,唐長孺先生在《〈魏書·楊播傳〉自云“弘農(nóng)華陰人”辨》一文中已有揭示。除唐先生所舉《魏書·王睿傳》及《侯剛傳》兩個(gè)典型事例外,我們還可舉同書《朱瑞傳》為證。傳稱朱瑞本代郡桑干人,魏末委身爾朱榮,官高爵顯,“啟乞三從之內(nèi)并屬滄州樂陵郡,詔許之,仍轉(zhuǎn)滄州大中正。瑞始以青州樂陵有朱氏,意欲歸之,故求為青州中正;又以滄州樂陵亦有朱氏,而心好河北,故乞移屬焉”。而如楊氏改姓以偽托地望還可舉張整為例。景明元年《張整墓志》稱:
君諱整,字菩提,并州上黨郡刈陵縣東路鄉(xiāng)告遷里人,源出荊州南陽郡白水縣,五世祖充,晉末為路川戍主,因官遂居上黨焉。燕、趙之世,冠冕彌光,暨世祖太平真君中,君以鄉(xiāng)難入京,奉榮宮掖,顯祖異焉。高祖……加大長秋卿,龍?bào)J將軍,委以六宮之任。 志主張整,趙萬里先生指出即《魏書·閹官傳》中的白整,亦即孝文帝《吊比干碑》碑陰所附隨從人員中的“中給事錄大官令臣上黨白整”,此人事跡還見于《魏書孝文幽皇后傳》,姚薇元先生推斷白整源出稽胡[9]。出身稽胡白氏的白整因偽托地望,在墓志中改姓張,并杜撰出五世祖張充。 北魏政權(quán)在西晉以后北方社會動蕩已久、人口移徙無常、籍貫變遷頻繁、重同姓而譜牒不密的背景下確立門第高卑,同時(shí)還考慮到各家族魏晉時(shí)代的地位,這原本就為偽托地望開了方便之門。 偽托地望除舉族直接移徙于所托之地外,常常還以“自云”、“自言”某一魏晉名人后代的方式出現(xiàn),而要成為事實(shí),似乎還須如前引朱瑞改地望事一樣,經(jīng)皇帝下詔特許。如成淹,上谷居庸人,“自言晉侍中粲之六世孫”;劉道斌,武邑灌津人,“自云中山靖王勝之后也”;張熠,“自云南陽西鄂人,漢侍中衡是其十世祖”;高肇,“自云本勃海蓨人,五世祖顧,晉永嘉之亂避入高麗”;孫惠蔚,“自言六世祖道恭為晉長秋卿”;溫子孫,“自云太原人,晉大將軍嶠之后也”;王仲興“世居趙郡,自以寒微,云舊出霸城,故為雍州大中正” ;茹皓,“舊吳人也……既官達(dá),自云本出雁門,雁門人諂附者乃因薦皓于司徒,請為肆州大中正,府、省以聞,詔特依許”[10]。 值得注意的是,北朝后期,“代人”或以鮮卑為主的“北人”亦染此風(fēng),不再滿足于以“代人”或“河南洛陽人”[11]為自已的籍貫,且樂于引一先代漢族名人為先祖。興和二年(540)《劉懿墓志》稱志主劉懿“字貴珍,弘農(nóng)華陰人”,并虛夸:“自豢龍啟胄,赤烏降祥,磐石相連,犬牙交錯(cuò),長源遠(yuǎn)葉,繁衍不窮,斧衣朱紱,蟬聯(lián)奕世。”《北齊書》卷19《劉貴傳》所述劉貴事跡與《劉懿墓志》所記基本相同,傳卻稱他為“秀容陽曲人”。從志、傳所述劉懿曾為肆州大中正、死葬時(shí)隸秀容的肆盧鄉(xiāng)、其子亦曾為肆州中正、志稱劉懿擁有“第一酋長”等事實(shí),我們可以斷定劉懿或者說劉貴原本為北族人,后屬籍肆州,而“弘農(nóng)華陰”籍貫屬于偽托。與《劉懿墓志》相類的還有天平四年《張滿墓志》,志稱:“君諱滿,字華原,南陽西鄂人也,漢相留侯之苗裔。”《北齊書·循吏·張華原墓志》卻稱他為“代郡人”。從志中稱張滿“語通書革之國,言辨刻木之鄉(xiāng)”的情況看,他確實(shí)應(yīng)是土生土長的“代人”,志中所稱“南陽西鄂”,實(shí)是此時(shí)開始且影響及于后世的張姓偽托地望的慣伎,這在北朝家族無聞的張姓人物的志、傳中頗為常見。如《北齊書》卷19《張保洛傳》稱:“代人也,自云本出南陽西鄂!敝劣诟邭g自稱渤海高氏而難以究詰[12];侯景顯系北族出身,上代最遠(yuǎn)只知其父名諱,代梁建漢后,卻“以漢司徒侯霸為始祖,晉徵士侯瑾為七世祖”[13],雖均出于政治圖謀,卻也是當(dāng)時(shí)北族出身者偽托地望與冒引先祖的風(fēng)氣使然。 墓志中反映出來的北魏皇族人物偽托地望與冒引先祖的行為特別令人注目。正光元年(520)《元寧墓志》稱:
君諱寧,字阿安,河南洛陽人也。其先唐堯之苗裔,漢高之胤胄孝章帝之后。君故使持節(jié)龍?bào)J將軍雍州刺史外都大官賀延鎮(zhèn)都督武陽侯渴洛侯曾孫,故平遠(yuǎn)將軍散騎常侍殿中尚書冠軍將軍始平公侯尼須之孫,故岐州刺史之子……旨補(bǔ)騎官之任,釋褐殿中將軍,稍加位號,遷授輕車將軍。
從元寧姓氏、先祖名字任官、本人任官經(jīng)歷及“河南洛陽人的地望,我們可以斷定他屬于北魏宗室,但他的墓志卻自稱為“漢高之胄孝章帝之后”。普泰二年(532)《韓震墓志》志陰說:“君妻,南陽娥氏,羽真、南平公、魚曹尚書、使持節(jié)秦雍二州刺史仇池都督娥清之女” 娥清為將于北魏明元、太武二朝,傳記見于《魏書》卷30,據(jù)本傳,他屬“代人”,有關(guān)史料表明他曾擁有須昌侯、昌平侯、東平侯等爵位,而無南平公爵位。娥清因戰(zhàn)不力,被太武帝“黜為門卒,遂卒于家”,其子娥延后被賜爵為南平公,見于本傳。娥清與韓震時(shí)代遠(yuǎn)隔,志中所述娥清官爵與本傳相去甚遠(yuǎn),頗疑志中娥清應(yīng)作娥延。姚薇元先生《北朝胡姓考》隸娥氏于東胡諸姓之首,并據(jù)《宋書》卷48《朱超石傳》中“索虜托跋嗣遣弟黃門郎鵝青……屯河北”一語,推斷娥清原姓當(dāng)為托跋,娥清乃其名,“以罪戾見擯于皇族,不得襲用陰山貴姓,而以其名第一音為氏也”[14]。無論是出于一般的“代人”,還是源出拓跋皇室,娥氏在北魏末年已自認(rèn)望出南陽,卻是不爭的事實(shí)。 一些北族人墓志中還杜撰先祖從中原外遷的史實(shí),以證明自己在血統(tǒng)上確實(shí)源自華夏。孝昌三年(527)《劉玉墓志》說:
君諱玉,字天寶,弘農(nóng)胡城人,厥初基兆,與日月同開,爵封次第,通君臣之始,周秦漢魏,并班名位。遠(yuǎn)祖司徒寬之苗,其中易世,舉一足明。值漢中譏(季?)匈奴之患,李陵出討,軍略不利,遂沒虜庭,先人祖宗便習(xí)其俗,婚姻冠帶與之錯(cuò)雜。大魏開建,托定恒代,以曾祖初萬頭大族之胄,……為何渾地汗,爾時(shí)此班例亞州牧。 北周天和三年(568)《李賢墓志》: 公諱賢,本姓李,原州高平人,漢將李陵之后也。十世祖俟地歸,聰明仁智,有則哲之,監(jiān)知魏圣帝齊圣廣淵,奄有天下,乃率諸國定扶戴之議。鑿石開路,南越陰山,竭手爪之功,成股肱之任。建國拓拔,因以為氏。 大趙神平二年(北魏永安二年,529))《王真寶墓志》: 君諱真保,秦州略陽人,實(shí)軒轅之裔,后稷之胄。蓋隆周即豫,霸者專征,陳生嗟去,獲兆西域,遂飛實(shí)武威,別為王氏歷代名位,左右賢王。暨漢世大統(tǒng),諸國內(nèi)屬,因朝入土,鳴玉西都;后中國失御,魏晉迭升,或龍騰白馬,鳳飏金域,所在立功,圖勛帝室,受晉茅土,遂家略陽。 還有一些北族人的墓志直截了當(dāng)?shù)胤Q華夏族公認(rèn)的始祖黃帝或圣王的后裔。正光元年(520)《叔孫協(xié)墓志》說:“君諱協(xié),字地力懃,河南洛陽人也,其先軒轅皇帝之裔胄,魏馮翊景王渴羅侯之孫,倉部尚書敕俟堤之子!毙⒉辏526)《和邃墓志》稱:“朔州廣牧黑城人也。其先軒皇之苗裔,爰自伊虞,世襲纓笏,式族命三朝,亦分符九甸。因食所采,故世居玄朔!蔽涮┰辏528)《陸紹墓志》云:“河南河陰人也。其先蓋軒轅之裔胄。”武平元年(570)《乞伏保墓志》:“其先蓋夏禹之苗裔! 從墓志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同一家族的北族人物的墓志中,雖均引華夏先代圣王為名人為先祖,但說法并不一致。如永安二年(529)《爾朱紹墓志》說:“其先出自周王虢叔之后,因?yàn)楣,封居秀容,酋望之胤,遂為爾朱!倍忧迦辏?64)《叱列延慶妻爾朱氏墓志》卻稱:“郡君諱元靜,北秀容人也,其先蓋夏后氏之苗裔。至如尋熊鑿山之巧,收功于九折,逐龍入穴之能,取智于九鼎。源流共四海俱深,基構(gòu)與五山并極。”同出秀容爾朱氏,卻一斷稱“周王虢叔之后”,一稱“其先蓋夏后氏之苗裔”,表明他們在新的族源的選擇上,還未達(dá)成共識。還有的父子兩代的墓志對地望與始祖的敘述差異頗大。如正始四年(507)《奚智墓志》說:“恒州樊氏人也。始與大魏同先,仆膾可汗之后裔。中古遷移,分領(lǐng)部眾,遂因所居,改為達(dá)奚氏焉。逮皇業(yè)徙嵩,更新道制,敕姓奚氏!逼渥诱馑哪辏523)《奚真墓志》卻稱:“河陰中練里人也。其先蓋肇徯軒轅,作蕃幽都,分柯皇魏,世庇瓊蔭,綿弈部民,代匡王政?芍^芬桂千齡,松茂百世者矣!边@無疑反映出兩代人文化心態(tài)上的變化。
以華夏始祖為族源或?qū)⒆逶醋肥鲋寥A夏民族起源時(shí)期,這是十六國北朝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為獲得中原人心普遍采用的辦法。匈奴人劉淵自稱“漢室之孫”,建國稱漢,“追尊后主,以懷人望”[15];鮮卑慕容氏稱“其先有熊氏之苗裔”[16];氐族苻氏則稱“其先蓋有扈氏之苗裔”[17]。羌人姚氏自稱:“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為羌酋!盵18]略陽臨渭氐人呂氏則稱:“其先呂文和,漢文帝初,自沛避難徙焉,世為酋豪!盵19]匈奴人赫連勃勃在建國之后,下詔書說:“朕之皇祖,自北遷幽朔,音殊中國,姓改姒氏,故從母姓為劉。子而從母,非禮也!弁跸堤鞛樽,實(shí)與天連,今改姓赫連氏,庶協(xié)皇天之意,永享無疆大慶。”[20]雖棄劉姓,卻肯定了自《史記》以來匈奴乃“夏后氏之苗裔”的說法,故北齊武平四年(573)《赫連榮墓志》說:“朔方人也。昔櫛風(fēng)沫雨,大業(yè)稟于帝圖;疏河導(dǎo)源,嘆嗟仲尼之口。波流于是浩汗,根葉所以郁槃。連天徽赫,難得而稱焉!滨r卑拓跋氏自述族源說:“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焉,因以為號!S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焉。其裔始均,入仕堯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賴其勤,帝舜嘉之,命為田祖。爰?xì)v三代,以及秦漢,獯鬻、獫狁、匈奴之屬,作暴中州,而始均之后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焉。”[21]匈奴宇文氏[22]于國史中稱炎帝神農(nóng)之后,并說炎帝“為黃帝所滅,子孫遁居朔野。有葛烏兔者,雄武多算略,鮮卑慕之,奉以為主,遂總十二部落,世為大人!渌字^天曰‘宇’,謂后曰‘文’,因號宇文國,并以為氏焉”[23]。 北族出身者偽托中原名族,冒引華夏名人為先祖,反映了他們進(jìn)入中原后,面對一個(gè)有著悠久歷史與深厚文明的民族,心理上的不自信與趨同,這正是促使他們漢化的一種內(nèi)在動力。史書中的說法,是一種政治宣傳,而墓志中的記述,則是志主或其后人心理上的認(rèn)可。當(dāng)進(jìn)入中原的少數(shù)族人認(rèn)同于華夏,或雖沒有忘記從邊地遷入中原的歷史,心理上卻仍然自認(rèn)為是華夏裔孫,歷史上的少數(shù)族漢化或華化的過程才算真正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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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所引墓志均出自趙萬里先生編《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所附圖版及趙超先生《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6月第1版),文中均標(biāo)明墓志撰寫年代,以便讀者查證,不再一一注明出處。對后者錄文有疑義者,亦徑據(jù)前者圖版改正,不再詳加說明。 [2] 《魏書》卷13《皇后·胡氏傳》。 [3] 唐長孺先生《論北魏孝文帝定姓族》,收于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0頁。 [4] 《魏書》卷21上《咸陽王元禧傳》。 [5] 關(guān)于北魏定士族等地時(shí)產(chǎn)生的“四姓”的確切內(nèi)涵,參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第二章,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42~80頁。 [6] 《魏書》卷13《孝明皇后胡氏傳》。 [7] 參唐長孺《〈魏書·楊播傳〉“自云弘農(nóng)華陰人”辨》,載于《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5期。 [8] 《魏書》卷 58《楊播傳弟楊椿附傳》。 [9] 《北朝胡姓考》第294頁?茖W(xué)出版社1958年版。 [10] 見《魏書》各人本傳。 [11] 孝文帝規(guī)定隨遷洛陽之鮮卑人改籍貫為“河南洛陽人”,從墓志中可知,這得到鮮卑人的普遍遵循,不過以“洛陽河陰人”作為籍貫者亦不少。 [12] 高歡北魏末起于北鎮(zhèn),且“累世北邊,故習(xí)其俗,遂同鮮卑”(《北史》卷6《神武紀(jì)》),但自稱渤海蓨人,在史書存在可以稽考的世系。而這一世系存在疑點(diǎn),被指為偽造,或疑高歡本出高麗,諸家觀點(diǎn)詳見繆鉞先生《東魏北齊政治上漢人與鮮卑人之沖突》,收于氏著《讀史存稿》,三聯(lián)書店1963年出版。后李培棟復(fù)著文對史籍中的高氏世系加以肯定,見其《高歡族屬家世辨疑》,收于劉心長.馬忠理主編之《鄴城暨北朝史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但筆者認(rèn)為,李氏所論并不能證明高氏世系的真實(shí)性。 [13] 《梁書》卷56《侯景傳》 [14] 《北朝胡姓考》第237~238頁,前引書。 [15] 《晉書》卷101《劉元海載記》。 [16] 《晉書》卷108《慕容廆載記》。 [17] 《晉書》卷112《苻洪載記》。 [18] 《晉書》卷116《姚弋仲載記》。 [19] 《晉書》卷122《呂光載記》。 [20] 《晉書》卷130《赫連勃勃載記》。 [21] 《魏書》卷1《序紀(jì)》。 [22] 關(guān)于宇文氏之族屬,采用周一良先生《論宇文周之種族》一文的研究,見《周一良學(xué)術(shù)論著自選集》,首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12月出版。 [23] 《周書》卷1 《文帝紀(j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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