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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敘事方式和死亡意象看《品質(zhì)》的主題
從敘事方式和死亡意象看《品質(zhì)》的主題江蘇無錫市教育研究中心 楊曉燕
閱讀文本的一個重要方法是讀者以生活常識比照作品中的事實,當二者不一致時,細究作者的動機,便能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玄機。閱讀《品質(zhì)》,讀者的生活常識或經(jīng)驗是:現(xiàn)實生活中,做生意的根本目的在于謀取利益,至少能維持生計。格斯拉兄弟在明知商業(yè)壟斷將令自己失業(yè)破產(chǎn)的前提下,傾其所有,把僅有的資財和微弱的生命投入到無望的生產(chǎn)中,這種行為是違反經(jīng)營本質(zhì)的,把追求手藝品質(zhì)置于生存基礎之上,違反了人們所熟悉的生活邏輯。顯然,作者想要表達的是某種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沖動和需求,這種需求強烈到非擺脫一切羈絆不可,甚至連生命都可以放棄;作者要探尋的是處于非理性層面的人的情感欲望,而非崇尚理性、強調(diào)責任和義務的職業(yè)道德。
從文本看,小說的前半部分,作者明確交代了主角的動機或者說他渴望的東西——做世上最完美的靴子。格斯拉為顧客定做靴子時,有一個習慣動作和獨白——手里拿或舉著一張皮革,眼睛盯著皮革對顧客說:“多么美的一張皮!”——他的視線似乎從來不會落在顧客身上,關心的永遠是靴子,達到一種沉溺其中無以自拔的境界。對一個事物的迷戀達到這樣的程度,超出了“職業(yè)道德”的范疇。
其次,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看,小說后半部分不可能表現(xiàn)人物的“職業(yè)道德”。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是追求整體結構的統(tǒng)一性,局部不論有多么豐富復雜的變化,其歸宿都是通向整體的和諧單一:否則將使作品內(nèi)在結構發(fā)生斷裂,產(chǎn)生皺褶和裂縫?ㄎ鳡栒J為:“每一件偉大的藝術品都具備一種深刻的結構同一性。我們不可能把這種統(tǒng)一性簡單歸結為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做夢和大醉這樣的狀態(tài)完全是零散無序的。我們不能從無定形的東西中整合出一個有結構的整體!雹贀(jù)此可推斷,探索人物內(nèi)心激流將是小說的整體訴求。
還有,小說作為虛構的文學樣式,其主要功能在于揭示人的內(nèi)心生活或者內(nèi)在動機。“小說家能找到一條深入人物內(nèi)心隱曲之處的秘密通道,這是歷史學家、傳記作家甚至心理分析家都無法找到的!雹谔剿魅祟愑纳钋鄣膬(nèi)心,始終是小說家們的任務。從這個角度看,格斯拉的故事向讀者展現(xiàn)的是在英國的藝術之都——倫敦西區(qū)——開店的一個不善言辭的德國靴匠的心靈世界,那里縈回的是淋漓充沛的夢想和激情。
值得注意的是,夢想和激情、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都是一種穩(wěn)定的心理結構,常態(tài)生活中不容易看見,因此也不容易表現(xiàn)。特別是當人物處于一種波瀾不驚的生活狀態(tài)時,內(nèi)心火山巖漿一般的熱情只能靜靜地深藏著,寧靜的手工業(yè)時代鎖住了一雙雙神奇靴子所保守的秘密。格斯拉對靴子的激情究竟有多高,在他生意興隆或者平淡的時候,不一定看得透徹,因為情感處于表層狀態(tài);非得給他加點“壓”才能逼出他最穩(wěn)定最深厚的情感流。孫紹振教授在《論小說的橫向結構和縱向結構》中說:“情感的深層結構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唯有環(huán)境的變異、能力的變異,引起情感表層的瓦解,以暴露人物的情感深層——目的仍然是把他那隱藏得很深的情感,那個在無意識領域中沉睡著的‘自我,給揪出來示眾。”③高爾斯華綏巧妙地利用社會環(huán)境這個“實驗室”,通過對人物施行“高壓”,讓格斯拉遭遇大工業(yè)生產(chǎn)和商業(yè)壟斷,被迫面臨“魚”和“熊掌”的艱難選擇,要么拋開夢想,要么丟掉店鋪(安身立命的根本);前者關聯(lián)情感,后者涉及生存。
因此,文本中的社會環(huán)境成為考驗人物的一種背景,而非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根本原因。1929年瑞典諾貝爾文學評審委員會在頒獎現(xiàn)場談道:“現(xiàn)實主義小說,通過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背景的對比,揭示出人類靈魂最深處隱秘的體驗!笨梢,社會環(huán)境并非如我們一貫認為的那樣成為決定或影響人物命運走向的重要因素;其重要意義在于構筑一個背景,目的在襯托心靈的選擇,甚至是心靈的冒險。因此,把小說歸于社會悲劇,把格斯拉命運歸于資本主義,商品壟斷的結果,是不合適的;既沒有與作品成功對話,也沒有與作者成功對話。
寫心靈的沉醉和冒險,小說主要運用了雙線敘事方式和死亡意象,這是高爾斯華綏寫作《品質(zhì)》所采用的獨特藝術表現(xiàn)形式。
一、雙線敘事,明暗交織
小說真正的敘事從壟斷危機逼近格斯拉兄弟的店鋪開始,敘事人一主一副,從兩個角度觀察和表現(xiàn)格斯拉。主敘事人“我”是顧客身份,在小說中擔當重要情節(jié)的敘述者角色。其位置局限在一樓明亮的店堂內(nèi),即讀者看得見的地方,在明處;(論文范文 www.htc668.com)而副敘事人——“長著英國人面貌的年輕人”,立足點在格斯拉的工作室——黑洞洞的樓梯口以上的世界,這個位置是讀者看不見的,在暗處。小說中,“我”的敘事安排在前,“年輕人”的敘事置于小說尾部。這樣雙線先后交替的敘事方式,制造了獨特的藝術效果——吸引讀者身不由己地走入小說主角的生活,關心他的命運,分擔他的壓力,希冀洞悉他的內(nèi)心;然后在敘事的突然交替中,由明入暗,躍入人物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
小說首先以三分之一的篇幅展現(xiàn)“我”看到的情景——主角命運的大滑坡。短短兩年內(nèi),店鋪失去一間,兄長倏忽離世;又過一年,格斯拉生命之燈火熄滅大半,生意清冷蕭條。在這樣的艱難中,“我”眼中的格斯拉的行為與他支撐店鋪的愿望卻是背道而馳的:一方面,他意識到顧客不再關注靴子的結實,且靴子越結實生意越清淡,卻把靴子做得比以前更結實,這使得生意更清淡;另一方面,他意識到支撐店鋪的開銷太大,卻一如既往選擇優(yōu)質(zhì)美麗的皮革,加速了自己的破產(chǎn)。
矛盾通過“我”的愧疚心理表現(xiàn)出來,每一次“我”到店鋪都惴惴不安,因靴子耐穿沒能照顧店鋪生意而內(nèi)疚。文中大量對話反復強調(diào)了這一點——“你要曉得,你的靴子實在太結實了!”“你做的靴子好極啦!看,我在國外時差不多一直穿著這雙靴子的;連一半也沒有穿壞呀,是不是?”矛盾推動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敘事節(jié)奏隨著高潮的臨近變得越來越快,而故事的張力也越來越強:“我”與格斯拉見面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而他的境遇隨之急轉直下。最后,一張?zhí)崆暗絹淼馁~單把故事推至高潮。
此時,“我”的敘事戛然而止,“年輕人”的敘事登場!昂诙炊吹臉翘菘凇痹谖闹惺且粋多義的表述,既是店鋪照明的實寫,更是幽暗不明的心靈世界的象征!澳贻p人”揭開“黑洞洞的樓梯口”上面的生活,便是豁亮了靴匠難為人知的情感世界,而且從年輕人對靴匠的評價——“真是個怪人”——可看出這種情感的獨特和深邃。
如果說,“我”的敘事作用在于蓄勢,通過舒徐委婉的描敘,層層鋪墊,步步推進,不斷制造“壓力”,積貯一種內(nèi)在力量和行文情勢,以待“山洪暴發(fā)”;那么,“年輕人”的敘事則起到引“蛟龍”出“幽谷”的作用。明暗交織的敘事,巧妙地揭示了不善言辭的德國靴匠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正如大江泛波,奔涌不停的運動,為的是驟然托起久藏于無邊黑暗中的一輪燦爛皎潔的明月。
二、創(chuàng)造死亡意象,傳情敘事
藝術創(chuàng)作中,死亡是一個具有審美價值的意象,有別于醫(yī)學、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消逝的概念,主要表現(xiàn)藝術對死亡的詩意沉思和審美表現(xiàn)。它的深層意義在于:生命的肉體形式雖然可以消解,但精神存在可以獲得審美信仰的永恒!霸谒摌嫷膶徝揽臻g里,生命以無限的活力提供給欣賞者想象性的愉悅和審美沉醉。”④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意味著美、自由、超越。
格斯拉對靴子夢的永恒追隨,內(nèi)在不竭的創(chuàng)作沖動如熊熊爐火般燃燒不絕,他“老坐在那里,只管做呀做呀”,內(nèi)在世界里,心靈飛揚著快樂著,且以自身為催化劑源源不斷地激發(fā)制造更高形式的快樂;外在世界是容顏的鈍化僵硬、生理體征的急劇蛻變,肉體仿佛被無形的監(jiān)獄囚禁著:外在世界沉重的物理衰變襯托了內(nèi)在世界永恒的執(zhí)著迷戀!八麖牟蛔屪约河谐燥埖臅r間”,“店里從來不存一個便士”,“他經(jīng)常斷炊”,所有的享受都在藝術創(chuàng)造上!皵啻丁笔且粋象征,意味著精神徹底擺脫肉體的枷鎖,走向自由,獲得解放。
死亡,是讀者早就隱隱有所預料的,但死亡的方式卻讓人充滿了驚奇,格斯拉死于慢性饑餓,而非按照讀者推理,死于山窮水盡、潦倒窮困。為追求手藝品質(zhì)的完美而不顧一切,沉溺于激情與夢想無怨無悔,即使命運之墻崩塌、身心受痛創(chuàng)都無法改變這種強烈的情感,這種情感的熱度和強度令人想到“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痛快。
死亡意象的根本價值在于表達情感,在悲劇性藝術里,死亡是情感的巔峰狀態(tài),在臨死的那一刻,人物奔向一個終極的信仰目標——愛、美、良知、智慧、意義等有價值的最高存在,肉體的消亡正是為了給不計代價、不怕失敗的熾熱情感留出寬廣的舞臺。
創(chuàng)造死亡意象,表達跨越現(xiàn)實藩籬的心靈自由,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常見手法。藝術,從根本上說是精神產(chǎn)品,其價值的終極走向是“美”,而非“善”。格斯拉的死亡,從實用功利角度看,一點價值也沒有,宣揚倫理道德的實用主義哲學不會將其納入自己的領域;只有從審美角度去看,從情感邏輯出發(fā),才能理解格斯拉的人性之美,感受到這種不可能的可能(為愛犧牲一切)的存在。從讀者的角度看,能夠感受到死亡意象之美,便獲得了情感提升和審美觀照的載體,從而得到凈化靈魂的機會。
深度閱讀文本,結合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可以得出結論:格斯拉在靴子上寄托的不是賺錢維持生計的目的,也不是為大眾服務的目的,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所能創(chuàng)造的難以想象的偉大藝術的幻想和激情。偉大的藝術品由于凝結了難以計數(shù)的才智、心力和熱情,而呈現(xiàn)出超越一般的永恒的美。小說以“品質(zhì)”為題,似乎想表達一個主題:即一切藝術的完美無瑕的品質(zhì),源自創(chuàng)造者匪夷所思的激情和幻想,這種情感洶涌激烈,不受嚴酷現(xiàn)實生活的制約,其高尚、珍貴、無私,是人類理想精神的代表。
“我們可以把藝術看作是道德真理的象征,一種在其感性形式下隱含著某種倫理意義的一個寓言,一種形象化的表現(xiàn)形式。但是,在對藝術的道德解釋和理論解釋中,藝術都不可能有自己的獨立價值。”⑤藝術的獨特價值在于使人感動和感悟,象征和隱喻是其主要本質(zhì),也許促發(fā)了某些閱讀者的倫理道德觀念,但絕不能以之為工具解釋藝術,語文課堂上口口傳誦的“職業(yè)道德”主題論,從微觀的文本細讀角度既無法印證,在宏觀的藝術哲學論上也遭遇排斥,可見,文學教育,不僅需要文本解讀的三分功力,還需要具備對藝術規(guī)律的七分把握。
注釋:
、佗輀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李琛譯,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頁,第127頁。
、赱英]喬·艾略特等,《小說的藝術》,張玲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9頁。
、蹖O紹振,《審美價值結構與情感邏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
、茴佅枇,《死亡美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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