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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儒林外史》講稿
品讀《儒林外史》講稿
馮保善
一、從世家浪子到文學(xué)巨匠
清朝康熙四十年（1701），18世紀的第一個夏天，農(nóng)歷五月，石榴花盛開，驕陽似火的時節(jié)，安徽全椒襄河灣探花第，一個新生嬰兒降生，這便是我們今天要講的未來創(chuàng)作出《儒林外史》的作者吳敬梓。
全椒吳家，可不是一般的家庭。清人著作中，還曾經(jīng)專門記載了吳家四兄弟考中進士的佳話。此事發(fā)生在吳敬梓的增祖一輩。全椒廩生吳沛五個兒子，老二國器做出犧牲，放棄學(xué)業(yè)，守護田園；國鼎、國縉、國對、國龍先后考取了進士，吳敬梓的親曾祖吳國對，更是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績考取探花。
然而，到了吳敬梓祖父這一輩，各支派之間，盛衰已是判若天壤。吳國對的三個兒子吳旦、吳勖、吳昇，老大為增生，老二為貢生，老三布衣終身。根據(jù)我的老師陳美林先生考證，吳敬梓原本是吳勖的孫子，因為長房吳旦的獨子吳霖起沒有子女，于是過繼到了他的門下。
這樣，吳敬梓就成了吳國對這一支的長房長孫，自然肩負起繼承祖業(yè)，光大門楣的重任。養(yǎng)父的嚴格管教，吳敬梓自幼樹立大志，學(xué)習(xí)刻苦。十三歲這以年，吳敬梓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慈愛的母親撒手歸西。這對于吳敬梓是至為沉痛的打擊。處在矛盾交織異常復(fù)雜的大家族中，突然間失去了母愛，讓少年吳敬梓感受到一種空前的孤獨。原本活潑張揚的他，曾一度變得十分孤僻。寡言少語，從私塾歸來，不再同其他的孩子嬉戲打鬧，躲進一室，儼然是一個躲避紅塵的僧人。
康熙五十三年（1714），吳霖起拔貢二十八年后，被任命為江蘇贛榆縣學(xué)教諭。吳敬梓隨從來到贛榆，在這里生活過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他留下的第一首詩《觀�！罚銘�(yīng)該是到贛榆后游賞大海所作。
康熙六十一年（1722），因為性格方直，不懂得圓融，吳霖起丟掉了贛榆的差事。桑榆晚景，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耿耿于懷，郁郁寡歡中，吳霖起一病不起，含恨撒手人寰。
父親去世后，家族內(nèi)部圍繞遺產(chǎn)分配引起的爭斗，讓吳敬梓看透了自詡孝義傳家的吳家子孫，原來不過是利益驅(qū)動著的鴟鸮、惡狼。溫情脈脈的面紗撕去，吳敬梓的精神支柱也猛然間倒塌了。在迷惘與困惑中，他開始放蕩人生，沉迷于現(xiàn)世的恣意享樂。兇惡地頂撞著長老，不肯聽良言規(guī)勸。沉湎在詩酒風(fēng)流中，加上不諳世故，一擲千金，所分到的不多的遺產(chǎn)，很快消耗殆盡。
吳敬梓的放蕩揮霍，更引起鄉(xiāng)鄰族人的不滿，其《減字木蘭花·庚戌除夕客中》詞中說："田廬盡賣，鄉(xiāng)里傳為子弟戒。"被妖魔化的吳敬梓，成為鄉(xiāng)里敗家子的典型。他不予理睬，依然我行我素。二十九歲那年，參加家鄉(xiāng)滁州科考，這是決定能否參加舉人考試的預(yù)考，他依然放浪形骸，醉酒沉迷。幸運的是，主持考試的李鳳翥愛才心切，在嚴厲呵斥后，還是公正衡文，將他取為第一。
雍正八年（1730）除夕，一個合家團圓的日子，吳敬梓孤身只身一人流落南京。夜深人靜之際，他思緒翻飛，難以入眠，寫下了《減字木蘭花·庚戌除夕客中》一組八首詞。詞中流露出了移家南京的想法。
雍正十一年（1733），吳敬梓33歲。過了農(nóng)歷正月，即整備好行囊，攜妻將子，正式移家南京。房舍是購置妥當(dāng)?shù)�，就在秦淮河與青溪相相接的地方，淮青橋附近，名秦淮水亭。
東南都市，五方雜處，人文薈萃，名流群集。在南京，吳敬梓也很快與這里的一批文人建立起了聯(lián)系。如詩人朱卉、李葂、徐紫芝、黃河、姚瑩；畫家王宓草、王溯山；學(xué)者程廷祚、劉著；還有自然科學(xué)家如周榘。全椒故鄉(xiāng)的二三知己，如族兄吳檠、連襟金榘、故雨章晴川諸人，也仍有往還。移家南京，吳敬梓改善了心情，擴大了視野，增長了見識，思想境界也悄然間得到了提升。
移家南京后的吳敬梓，有過幾件重要的事情。一是乾隆元年被薦參加了博學(xué)鴻詞科考試的學(xué)院、撫院兩級考試，最終的督院考試中，因為身體原因，未能終考，因此失去了最終進京參加鴻博殿試的機會。二是為拯救世風(fēng)，修造先賢祠。這次活動，樊圣謨、吳敬梓、程廷祚、吳培元都是核心成員。其中無錫人吳培元，是吳敬梓"生平所至敬服者".被譽為《儒林外史》中"第一人"的虞育德，就是以吳培元為原型塑造的。第三，便是完成了《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
晚年的吳敬梓，疾病纏身，窮困潦倒。他的朋友程晉芳曾經(jīng)記載，說他在博學(xué)鴻詞考試之后，生活益發(fā)貧困，環(huán)堵蕭然，擁書數(shù)千卷，窘極則以書易米。冬天苦寒無酒食，邀友人五六人，乘月繞城堞行數(shù)十里，天明入水西門，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謂之暖足�？梢妳蔷磋髫毨У搅撕蔚葒乐氐某潭取蔷磋鞯膬鹤訁菬R有悼念他妻子的詩，其中也真切記錄了當(dāng)時家庭貧困的景況，說是"家貧斷炊，每貰餅而食","深冬無臥茵，孺人以絮裙代之".也因為謀生，吳敬梓經(jīng)常外出，跑了周邊不少地方，包括淮海之地、揚州等，但返回南京家中時，常常灶冷灰殘，有些日子揭不開鍋了。對此，吳敬梓充滿愧疚，他甚至發(fā)誓，為了能讓家小填飽肚子，自己寧可去傭工、做下人做的粗活。
貧病交加中，吳敬梓成為一個只能享受思想愉悅的"精神貴族".但他沒有屈服于貧病的摧殘，以頑強的毅力，持續(xù)約十年的時間，完成了他不朽的名著——《儒林外史》。一個富有貴族氣質(zhì)的詩人，一個驕傲自負自視甚高的才子，一個時代不世出的天才作家，吳敬梓在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的過程中，該是承受了多大的壓力，經(jīng)受了多嚴峻的考驗，有著何等超凡的堅韌毅力，其書中包含了多少怨憤愁苦，倘若我們不能夠抱一種同情之理解，不能夠感知吳敬梓博大的情懷，是很難真正讀懂作者，也很難讀懂《儒林外史》的。
二、靈魂扭曲的一代文人
吳敬梓為什么給他的小說起名叫"儒林外史",用閑齋老人的話說："夫曰‘外史’，原不自居正史之列也。"其主要內(nèi)容，用天目山樵評語的話說，是"特為名士下針砭，即其寫官場、僧道、隸役、娼優(yōu)及王太太輩，皆是烘云托月，旁敲側(cè)擊".這些儒林中人，或"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或"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或"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總之，不外乎忘掉了人生的本質(zhì)，被功名富貴扭曲靈魂和人性，成為功名富貴的奴隸。
范進的老師周進，便是一位"舍著性命去求取功名富貴"的典型人物。
山東兗州府汶上縣人周進，自幼讀書應(yīng)舉業(yè)，一直到六十多歲，連一個秀才都沒有考取。先曾在縣城教私塾，學(xué)生考取了秀才，他也失了業(yè)。薛家集辦學(xué)堂，他得以"每年酬金十二兩銀子"受聘。這樣一份差事，也因不擅長應(yīng)酬，眾人不歡喜，夏總甲嫌他呆頭呆腦，"將就混了一年",而"安身不牢",被辭了。失業(yè)在家，吃飯都成了問題，于是無奈接受姊丈金有馀的建議，隨了幾個客商，到省城替他們記賬。一個偶然的機會，同了金有馀等人游覽貢院。進了龍門，來到考舉人的號房邊，周進望見"兩塊板擺得整整齊齊，不覺眼睛里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救醒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眾人勸不住。金有馀說："你看，這不是瘋了么？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么這號淘痛哭是的？""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里吐出鮮血來".眾人問起原因，金有馀講說了周進苦讀了幾十年的經(jīng)歷，于是大家商議："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jiān)進場".周進聽得分明，感激涕零，"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里".
繼周進后登場的是范進。周進欽點廣東學(xué)道，先考了兩場秀才，第三場考南海、番禺兩縣的童生，看到一位"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的老童生，應(yīng)該是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破氈帽時代",三番五次地審閱范進的卷子，移情的作用，終于讀出這"是天地間之至文",范進因此考取了秀才。到了鄉(xiāng)試考舉人的時候，因為沒有盤纏，范進去同岳父屠戶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范進不甘心，瞞著丈人參加了鄉(xiāng)試，回到家，家里已是斷炊兩三天。放榜的這天，母親實在餓得吃不消，讓范進將家里一只生蛋的母雞，拿到集上換幾升米回來，煮餐粥吃。這時有人前來報喜，說范進中舉了。鄰居將還在集市上晃悠的范進強拉了回來，看見喜報：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跤跌倒，牙關(guān)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fā)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周進見號板而撞頭、昏倒、不省人事，大哭不止，口里吐血；范進見報帖而發(fā)瘋、跌倒、不省人事，情景有別，異曲同工。周進的悲，是因功名絕望，內(nèi)心不甘所致；范進的瘋，是因孜孜以求的理想在突然間實現(xiàn)，已經(jīng)絕望了夢想片刻間成真，大喜過望所誘發(fā)，均因為視功名富貴高于一切，才會有此等"瘋癥".
再看另一個"瘋子"王玉輝，是連周進、范進那樣最終高中的運氣也沒有。這是一位"名"的奴才，一生為"名"所役使。書中重點寫了他的慫恿女兒自殺殉夫。女兒死了丈夫，擔(dān)心拖累父母，要"尋一條死路，跟著丈夫一處去了",公婆聽見這話，驚得淚如雨下，連忙說道："我兒，你氣瘋了！自古螻蟻尚且貪生，你怎么講出這樣話來？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養(yǎng)活你，要你父親養(yǎng)活？快不要如此！"王玉輝卻是成竹在胸道："親家，我仔細想來，我這小女要殉節(jié)的真切，倒也由著他行罷。自古‘心去意難留’。"向女兒道："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親來和你作別。"回家向老妻說明，妻子罵他："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個女兒要死，你該勸他，怎么倒叫他死？這是甚么話說！"王玉輝道："這樣事，你們是不曉得的。"妻子痛哭流涕到女兒家去勸阻女兒了，王玉輝在家，淡定地看書寫字，候著女兒死的信息。過了三日，有人來報："三姑娘餓了八日，在今日午時去世了！"老太太聽見，哭死了過去，灌醒回來，大哭不止。王玉輝則走到床前說道："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呆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狂笑著走出了房門。
或為富貴，或因功名，人性的扭曲，到了何等程度！《儒林外史》中所寫被功名富貴扭曲靈魂的，當(dāng)然不限于上述三人，其實也不僅僅是八股文人，如術(shù)士陳和甫、山人牛布衣、冒名牛布衣招搖撞騙的牛浦、"老阿呆"楊執(zhí)中、"呆頭呆腦"的權(quán)勿用、測字的丁言志，以及杭州所謂的"名士"趙雪齋、浦墨卿、景蘭江、支劍峰等，他們?nèi)烁竦幕�，都不難看出，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代的瘟疫，傳染到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土地。
三、人格是最高的學(xué)位
吳敬梓深刻認識到八股科舉、功名富貴對一代讀書人，對整個社會眾生人性心靈的戕害，是一個時代的悲劇。因此，在愍其不幸的同時，也在努力地為一代悲劇的讀書人探索著理想的出路。
作品中，吳敬梓先后設(shè)計了三種不同的理想人格范型：古代高隱、真儒、市井奇人。三種類型體現(xiàn)了作者探索士人出路的三級跳，也體現(xiàn)出探索的艱難及其探索的執(zhí)著。
古代高隱型：吳敬梓思想的第一級跳
第一回塑造的隱士王冕形象，是作者設(shè)計的第一種理想人格范型。王冕聰明、孝順。七歲死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靠著母親做些針指，供他到村學(xué)堂里讀書。十歲時，母親讓他到隔壁秦老家放牛。他說："我在學(xué)堂里坐著，心里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遇到東家"煮些腌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又省下每日早點心錢，在書販那里買幾本舊書讀。偶然間，為大自然的美麗所感動，便學(xué)著畫荷花，過了段時間，居然畫的"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就像是湖里長的".
王冕為人磊落，有鮮明的個性。因為畫荷花出了名，權(quán)貴危素從畫中看出作者有前景，想結(jié)識他，讓時知縣約請。時知縣揣度著王冕聞聽"自然喜出望外",然而，王冕知道后，卻是避走他鄉(xiāng)。再后來，朱元璋建國，傳說要聘他做官，聽說后，王冕"連夜逃往會稽山中",不知所終。
將王冕形象放在隱括全書的第一回中來寫，有著重要意義。這樣一個人物，對于被功名富貴扭曲了人性的讀書人階層，毫無疑問時具有典范意義的。但這一形象過于空靈，在現(xiàn)實中難以存在，以此匡世，也難于奏效，于是，只能將他放在隱括全文的楔子里。
真儒型：吳敬梓思想的第二級跳
正文中，作者則傾力塑造了幾個生活在現(xiàn)實中，食人間煙火，又具有理想人格的人物，即"真儒"型。用閑齋老人的說法，即"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者。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遲衡山四位堪稱"中流砒柱"的"真儒".他們有這樣一些共同的人格內(nèi)涵。
其一，淡泊功名富貴。杜少卿"不喜歡人在他跟前說人做官，說人有錢".安徽巡撫推薦他參加博學(xué)鴻儒考試，他裝病辭聘。莊紹光奉旨入京，"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他不以為喜，反倒"會的不耐煩";權(quán)傾朝野的大學(xué)士太保公欲"收之門墻",他斷然回絕。辭官歸途，鹽院、鹽道、分司、府縣官紛紛拜會，弄得他心煩，命作速開船。回到南京后，為避免地方官紳打攪，索性搬入玄武湖洲中居住。虞育德考中進士，被任命為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一個窮教官，他反生"歡喜心",說："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xiāng)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兒老小接在一處，團圞著，強如做個窮翰林。"杜少卿贊他："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xué)博氣，尤其無進士氣。他襟懷沖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jié)一流人物。"
其二，文章道德，俱稱楷模。婁煥文說杜少卿"品行、文章，是當(dāng)今第一人".莊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有經(jīng)邦濟世之才，所進教養(yǎng)十策，嘉靖帝贊其"學(xué)問淵博",太保公也不得不承認他"果有出群之才".虞育德，十四歲便被祁太公請了去教自己的兒子。在山東巡撫衙門做事，同事欽佩他"文章品行，就愿拜為弟子".
其三，為人真誠。如虞育德，遇朝廷求賢，有人建議他讓康巡撫舉薦，說："就是不愿，等他薦到皇上面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回來，更見得老師高處。"他說："我又求他薦我，薦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辭了官不做，這便求他薦不是真心；辭官又不是真心，這叫做甚么？"任國子監(jiān)博士，有監(jiān)生建議："荒春頭上，老師該做個生日，收他幾分禮過春天。"他極力反對："我生日是八月，此時如何做得！"監(jiān)生說："這個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豈有此理！這就是笑話了！"
其四，俠義助人。杜少卿，韋四太爺贊他："少卿是個豪杰。"遲衡山評價他："是海內(nèi)英豪，千秋快士！"郭孝子說："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聞。"即便在落入困頓后，郭孝子來訪，他還尋出衣服，當(dāng)了四兩銀子相贈。
市井奇人型：吳敬梓思想的第三級跳
作者拯救士林沉淪的動機是十分強烈的，雖然他對于讀書人社會徹底失望了，但為他們探索出路的初心從未動搖。
第五十五回《添四客述往思來，彈一曲高山流水》描些的四個市井奇人，正寄寓了作者的這一探索思想。"風(fēng)流云散，賢豪才色總成空；薪盡火傳，工匠市廛都有韻".在"真儒"輩風(fēng)流云散之后，吳敬梓寫了充滿士人情調(diào)的四個市井奇人，事耐人尋味的。作者從自己落入困頓，生活在下層的切身體驗中，捕捉到在市井細民中，并不乏具有健全人格的人存在。他們有一技之長，自食其力，無須寄生于他人。但作者認為，理想的人格，除了獨立的意志，健康的心態(tài)，還應(yīng)當(dāng)具有精神上的追求與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況且，吳敬梓探索理想人格的初衷，原本是為了拯救士林的墮落沉迷，希望為病態(tài)的讀書社會開出療治的藥方，于是，在"四客",四位生意人的身上，賦予他們具有了讀書人的情調(diào)——琴、棋、書、畫，讀書做詩——鑄造新的理想人格范型，便成為必然。"工匠市廛都有韻",正昭示了繼承延續(xù)"真儒"們精神品格的人，不在士林，而在市井；不是讀書人，而為"工匠""客人".但四客形象，畢竟更多些吳敬梓心造的幻影。對此，他也有清醒的認識，所以該書結(jié)局，讀之令人感傷，不無些許的迷茫。
四、偉大的諷刺藝術(shù)
吳敬梓是一位有著偉大悲憫情懷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儒林外史》不是為了罵世，因此，他更注重揭示出社會的根源，將批判鋒芒對著社會世相，指向八股制度。
八股科舉至上，作為朝廷的用人制度，在明清時代，八股文為全社會頂禮膜拜。周進說："當(dāng)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魯編修說："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馬二先生說："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高翰林貶斥杜少卿："他果然肚里通，就該中了去！"由此可見八股崇拜之一斑。
功名富貴至上，這一觀念浸透進了整個社會每一個細胞。第一回，雨后的七柳湖邊，三個頭帶方巾的人，胖子、瘦子、胡子，"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津津樂道的，正是功名富貴。
安徽五河，問該縣有甚么山川風(fēng)景，是有個彭鄉(xiāng)紳；問該縣有甚么出產(chǎn)希奇之物，是有個彭鄉(xiāng)紳；問那個有品望，是奉承彭鄉(xiāng)紳；問那個有德行，是奉承彭鄉(xiāng)紳；問那個有才情，是專會奉承彭鄉(xiāng)紳。何以故，因為彭鄉(xiāng)紳有錢有勢，是功名富貴的代表。
功名富貴觀念熏及閨閣。佃戶何美之的妻子議論范進的妻子，曾經(jīng)何等的不堪，而今做了夫人，好不體面！魯小姐得知道新郎不通八股，仕進無望，"愁眉淚眼，長吁短嘆",直叫"豈不誤我終身".胡氏第三次嫁人嫁給了戲子，"怒氣攻心……氣成了一個失心瘋".
可謂勢利之風(fēng)，遍被華林；功名富貴觀念，浸透到了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一代文人，被功名富貴扭曲靈魂在所不免。
魯迅《論諷刺》一文中說："非寫實決不能成為所謂‘諷刺’。"在《儒林外史》中，作者主要是用白描筆法，通過被諷刺對象的具體言行，客觀寫實地描寫，來達到諷刺的目的，正所謂"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詞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我們略加例說，嘗鼎一臠，欣賞一下《儒林外史》體現(xiàn)出偉大卓越的諷刺藝術(shù)，及其鮮與倫比的諷刺技巧。
其一，自見法。讓被諷刺對象以他們具體的言語行事，自我畫像，自我暴露。舉第四回寫范進"遵禮守制"的例子。既然"居喪如此盡禮",便不該在母喪丁憂守制期間，脫掉喪服，換了吉服，外出秋風(fēng)；既然對杯箸都如此挑剔講究，蝦元子、葷酒，也自然要拒不沾口。他"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到嘴里",湯知縣"方才放心","放心"什么？知道他守禮的虛假，主人也就毋須太過當(dāng)真了。此段文字在白描中寫來，將范進為母守制的矯情虛偽及忸怩做作，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出來。
其二，互見法。第二十八回，寫一位盱眙縣人諸葛天申，向流落南京的讀書人季恬逸、蕭金鉉，說自己"有二三百銀子",希望找人編一本書，給自己掛個名。晚上吃夜宵：走堂的捧著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蟄，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xiāng)里人，認不的香腸……又不認的海蜇。吳組緗先生分析說："這寫的好像沒意義。但試想想，就是這樣一個香腸海蜇都不認識的老好人，有了二三百銀子，卻不肯在家好好過日子，一心帶著錢到南京來，誠誠懇懇要找‘名士’選刻一部八股文章，帶上自己的名，‘以附驥尾’，硬把錢給窮極無聊的蕭金鉉和季恬逸等吃個光：我們難道不覺得可笑，又為之慘然么？"二三百銀子是什么概念？周進教書二十多年的薪水。如此有錢，卻不認識香腸、海蜇，說明他的錢是平時牙縫里省出來的，不是真有錢。如此一筆巨款，用來買一個虛名，功名對人的浸蝕，何其嚴重。而互相參見發(fā)明，才能夠看出作者的諷刺筆法，這也是一種何其隱微高妙的諷刺！
第三，揭露法。讓書中人物扮演揭露者的角色，或者以被諷刺對象之間的相互揭露，互相攻訐，使之一齊暴露。第六回，寫王德、王仁與嚴貢生之間的唇槍舌劍，一場口舌。在這段文字中，二王及嚴貢生的品行文章，在他們相互攻訐之中，一齊暴光。不再多說。
第四，剝露法。層層剝?nèi)物�，讓被諷刺人物卑劣的原形畢露，不再有任何的遮掩。第六回"嚴貢生鬧病詐船家"有具體表現(xiàn)，敘嚴貢生如何一步步設(shè)計，處心積慮，賴掉船家的船錢。其道德敗壞、人品卑劣丑陋的本質(zhì)，正是在逐層細致的描寫中，被剝露的一絲不掛。
第五，對比手法。主要有三種情況：
其一是人物前后態(tài)度變化的對比。如胡屠戶，女婿范進考取秀才的時候，他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來，算是賀喜，卻是將范進教訓(xùn)了一頓，自己直吃到日西時分，醉醺醺的告辭。范進中舉后，胡屠戶又來賀喜，已經(jīng)有燒湯的二漢跟著拿東西，禮品是七八斤肉，四五千錢。走的時候，拿了范進給的銀子，罵一通"該死行瘟"的兒子，吹捧了一陣范進，千恩萬謝，低著頭，笑瞇瞇的去了。中舉前的范進，在屠戶眼中，是"尖嘴猴腮","現(xiàn)世寶、窮鬼","爛忠厚、沒用的人",甚至他考取秀才，也是屠戶積德帶挈，他要想考中舉人，是"想天鵝屁吃".中舉之后，屠戶眼中的范進，已是"天上的星宿","才學(xué)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屠戶的女兒，長到三十多歲還沒有嫁人，也是因為"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的緣故，有意晚婚。中舉前，屠戶對女婿有的是訓(xùn)斥，"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一頓夾七夾八"的罵；中舉后，屠戶是虛心下氣、低三下四，奉承吹噓。范進瘋癲清醒后，洗了臉、吃了茶回家，屠戶同鄰居跟在后邊，見女婿衣裳后襟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大叫："老爺回府了！"典型的前倨后恭，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鮮明地暴露出人物的勢利。
其二是通過人物心口不一、言行不一，暴露其品質(zhì)的卑下。
第四回，嚴貢生正向范進、張靜齋自詡"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xiāng)里之間，從不曉得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家中小廝走來，請他回家，說"早上關(guān)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里吵哩".此即言語標榜與行為卑污的典型例子。
其三是以不同人物對待同一事件或人物的不同態(tài)度，來凸顯人物的品行。
第八回，南昌府上下兩任知府，前任蘧太守澹泊名位，布衣蔬食，"每懷長林豐草之思";后任王惠汲汲于功名富貴，上任伊始，便念念不忘"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蘧太守任上，衙門里是"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王惠任上，易之為"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這是不同人對待同一事情的不同態(tài)度與表現(xiàn)。
吳敬梓能夠"秉持公心",去"指擿時弊",不僅依據(jù)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形態(tài)，作真實寫照，更在被諷刺對象喜劇滑稽舉動的背后，揭出其深層的社會原因，寫出被功名富貴及時代社會扭曲了人性靈魂的一代文人的悲劇，從而提高了其《儒林外史》的思想文化品位與深度，具有了更豐厚深廣的內(nèi)涵。
五、《儒林外史》和南京的前世今生
吳敬梓友人有詩說："閑居日對鐘山坐，贏得《儒林外史》詳。"《儒林外史》是一部在南京創(chuàng)作的小說名著；不僅如此，根據(jù)陳美林先生考證，作家吳敬梓在移居南京不久，便入籍南京，也可謂地地道道的南京人。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說，《儒林外史》是南京文化對于中國文化切切實實的貢獻，是一個偉大的奉獻。
如上面我們所講，移居南京后的吳敬梓，他的人生思想境界，發(fā)生了質(zhì)的飛躍�！度辶滞馐贰分姓f南京"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六朝風(fēng)尚和文學(xué)，六朝的文化精神，對吳敬梓及其《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作為明清東南都會，江南文化中心，吳敬梓在南京，也接受了時代進步思想如嚴、李學(xué)說，科技思想等的影響。這都是他能夠創(chuàng)作出《儒林外史》的重要思想基礎(chǔ)。
在《儒林外史》中，江蘇、南京也成為最重要的故事發(fā)生場景。陳美林先生有專文對此詳細論說。書中寫到了江蘇、浙江、山東、廣東、江西、安徽、陜西、四川等省區(qū)，從所占篇幅看，涉及江蘇的有51回之多，其中寫到南京的，累積多達29回。書中人物，特別是理想人物，也大多是江蘇，尤其是南京的讀書人、市民，如真儒型虞育德常熟人，任職南京國子監(jiān)；莊紹光、遲衡山，南京人；杜少卿，移家南京；最后寫到的市井奇人蓋寬、季遐年、王太、荊元，皆為南京人。書中最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泰伯祠祭祀，發(fā)生在南京。書中還再現(xiàn)了都市南京的山水景觀、民俗風(fēng)情、繁華的市場商業(yè)，繁榮的文教文化等等。切不可以為《儒林外史》寫的只是"秦淮風(fēng)情",是"秦淮的信史",說吳敬梓"血管里流動的是秦淮文化的血脈，比秦淮人還秦淮",是"秦淮絕唱",真應(yīng)了魯迅關(guān)于《儒林外史》的感慨：偉大也要有人懂！
但南京、江蘇并不乏真正懂得《儒林外史》偉大的智者。在《儒林外史》的傳播過程中，江蘇、南京居功至偉�！度辶滞馐贰返淖钤缈瘫�，出版于揚州。清江浦注禮閣本、蘇州群玉齋本、蘇州潘氏抄本等重要版本，均出現(xiàn)在江蘇。建國以后，《儒林外史》第一個�？弊⑨屨�，與張友鸞、張恨水并稱"新民報三張",大名鼎鼎的張慧劍先生，從其祖父起，便定居南京，先后主編《南京朝報》《新民報》副刊達20余年，被譽稱為"副刊圣手",是南京人。其《儒林外史》校注本于1950年代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成為新中國建國以來《儒林外史》最流行的版本之一。
當(dāng)代研究《儒林外史》泰斗式的人物陳美林先生，也是南京學(xué)者。他對于《儒林外史》的傳播，貢獻巨大。他關(guān)于《儒林外史》的四次批點，在讀者中，也有著廣泛的影響。1989年，陳美林先生《新批儒林外史》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先后印行七次，好評如潮，是現(xiàn)代以來用傳統(tǒng)評點形式批評中國古典小說的代表性成果。2002年，陳美林先生對"新批"夾批、回評進行了修訂，補充了注釋，書名《清涼布褐批評儒林外史》，由北京新世界出版公司出版。2009年，出版第三次批評本。2014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第四次批評本《陳批儒林外史》。陳先生關(guān)于吳敬梓和《儒林外史》的研究，發(fā)表了數(shù)百篇論文，出版了系列著作，其代表性研究成果，收錄進了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134.1萬字的《吳敬梓研究》中。
關(guān)于南京吳敬梓紀念亭的修造，陳美林先生也有一段佳話。1984年，在南京舉辦的《儒林外史》研討會上，陳先生提出了修建吳敬梓紀念亭的提議。在后來的江蘇省人民政協(xié)六屆三次會議、七屆二次會議上，他又兩度專門提交提案。1997年年底，秦淮水亭終于完成重建，陳美林先生撰寫了《秦淮水亭重建記》。因為對《儒林外史》偉大藝術(shù)的理解深邃，才會有這樣執(zhí)著真切的深情呵護，文木老人地下有知，可以無憾！感慨《儒林外史》偉大不為人懂的魯迅先生地下有知，也將會倍感欣慰！
吳敬梓的朋友程晉芳，只眼獨具，早預(yù)見此書必然傳世："吾為斯人悲，竟以稗說傳！"究竟悲耶？幸耶？只有后世的人們才最具有發(fā)言權(quán)。
1920年代，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1942年，著名小說家張?zhí)煲碚f："這部書里的那些人物，老是使我懷念著。他們于我太親切了。只要一記起他們，就不免聯(lián)想到我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聯(lián)想到我自己的一些熟人……似乎覺得他們是我同時代的人。后來越想越糊涂，簡直攪不清他們還是書中的人物，還是我自己的親戚朋友了。"
作為歷史文化遺產(chǎn)，《儒林外史》已成為世界各族人民共同的寶貴財富，具有著永久的典范意義。吳敬梓以《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而不朽，經(jīng)典名著《儒林外史》將永遠以它的璀璨光輝熠耀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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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保善，微信公眾平臺：ourread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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