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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時期道家自然觀對人格美學(xué)的影響
魏晉時期道家自然觀對人格美學(xué)的影響
從先秦到魏晉,圣人一直被認(rèn)為具有完善的理想審美人格,無論是儒家孔孟,還是道家老莊,他們眼中的圣人皆能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同光、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妒勒f新語·文學(xué)》云:"王輔嗣弱冠詣裴徽,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邪?’弼曰:‘圣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xùn),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于有,恒訓(xùn)其所不足。’"
王弼認(rèn)為,圣人體虛靜恬淡,行無為之事,虛心于萬物,而天下歸之。圣人之道在于體無,體無即順自然之道,這乃是老莊之學(xué),王弼似又將孔子置于老、莊之上,實際上是致力于會通儒道。湯用彤說:"王弼會合儒道最著之處為圣人觀念。"
李澤厚認(rèn)為,王弼所言的"這個‘無’的本體,與其說是宇宙的本體,又不如說是人格的本體",由此,孔圣儒教亦具有了老、莊道家色彩,儒道合一是魏晉時期的歷史潮流,成圣體無、順性自然,已經(jīng)成為魏晉士人最高的人格理想和審美準(zhǔn)則。
一、自然無為:道家自然觀的表征
"無"與"有"相對,都是老子所提出的概念,《老子·第一章》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第四十章》曰:"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無"是內(nèi)生于"道"之中的,由于"道"之不可見,所以用"無"來形容它,又由于"道"能化生萬物,所以又用"有"來描述它。老子用這一組既相對立又相聯(lián)系的概念,成功說明了作為形而上的"道"如何向形而下降落,生成世間萬物的過程。對于老子"無"的理解,陳鼓應(yīng)說:
"‘無’是用來指稱‘道',因為’道‘是無形無色而不可見的,所以用’無‘來形容它的特性。"[4]
胡適說:"道與無同是萬物之母;可見道即是無,無即是道。"[5]
馮友蘭認(rèn)為,《老子》所言的道就是無,這是各章所承認(rèn)的,這一點沒有問題[6].可見,道與"無"是不相分離、可以同一的。老子以"無"為基礎(chǔ),創(chuàng)構(gòu)出"無為"、"無名"、"無知"、"無形"、"無物"等概念,從而組成了以"無"為核心的理論體系。
由此可知,老子的"無"即是道,而道的最根本屬性是"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河上公注:"道性自然,無所法也。"[7]
王弼注曰:"法,謂法則也。人不違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違天,乃得全載,法天也。天不違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8]
陳鼓應(yīng)注:"道法自然:道純?nèi)巫匀,自己如此?[9]
王弼所言"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自然并非處道之上而另有一物,而是道以自然為性之意。由是觀之,老子所言"道法自然",自然是"道"的呈現(xiàn)狀態(tài),"道"以此決定了自身的存在和運動,可以說"道"即自然!独献印さ谑哒隆返"百姓皆謂我自然"、《老子·第二十三章》的"希言自然",論述了政治統(tǒng)治的方法,即政令從簡,無為而治,不擾民,當(dāng)老百姓意識不到政府存在的時候,統(tǒng)治才是成功的。《老子·第五十一章》的"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第六十四章》的"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說明"道"是依照萬物的本性來生成萬物,自然的意義就在于排除外界的干擾、限制和約束,順應(yīng)事物的本然狀態(tài)運行發(fā)展。
在老子那里,"道"、"自然"、"無為"三個概念是相通的,老子說"道法自然",又說"道常無為",他用"自然"、"無為"來理解"道".無為與自然緊密聯(lián)系,無為之所以無不為,正是由于其不違自然,順應(yīng)自然則體現(xiàn)為無為之態(tài),無為即自然,兩者是合一的。及至魏晉,玄風(fēng)大倡,王弼注《老子》,對其自然無為思想多有闡發(fā)!独献印さ谌哒隆罚"道常無為。"王弼注:"順自然也。"
《老子·第五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王弼注:"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
"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即指明了"無為自然".王弼認(rèn)為,天地萬物的存在,必定是自然無為的結(jié)果。
此外,老子認(rèn)為,只有圣人能通達自然,無為而治,《老子·第六十四章》:"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xué)不學(xué),復(fù)眾人之所過,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圣人順萬物的自然之性,不將主觀意志強加于萬物之上,故無為而無不為。《老子·第十七章》:
"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王弼注:"自然,其端兆不可得而見也,其意趣不可得而睹也,無物可以易其言,言必有應(yīng),故曰,悠兮其貴言也。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以形立物,故功成事遂,而百姓不知其所以然也。"
"自然"即"居無為之事,行不教之言,不以形立物","自然無為"是實現(xiàn)圣人之治的關(guān)鍵原則。
二、體道成圣:老莊的人格美理想
錢穆認(rèn)為,在成圣的問題上,儒家與道家、墨家目標(biāo)是一致的,"圣人人格是最富共通性的人格"[13].如果說先秦儒家強調(diào)與善統(tǒng)一的道德人格,那么道家追求的則是與真合一的自然人格,但無論儒道,成圣均是最高的人生理想。老子的圣人觀即自然無為,圣人虛靜守一、恬淡無為,具有完善的審美人格特征。老子主張"少私寡欲",反對過分地貪圖聲色口味之利,《老子·第十二章》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又《老子·第二十九章》曰:"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陳鼓應(yīng)注引河上公曰:"甚謂貪淫聲音,奢謂服飾飲食,泰謂宮室臺榭。"又注引薛蕙曰:"物各有自然之性,豈可作為,以反害之邪!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惟因其自然而已。"
老子相信,唯有圣人無為、不爭,才可以實現(xiàn)他心目中無欲無求、與道為一的理想人格狀態(tài)!独献印さ谖迨哒隆吩唬"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泫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人違反自然法則的胡作妄為,必然會招致災(zāi)禍,而圣人無為無私,可以化民以成!独献印さ诙隆吩唬"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認(rèn)為"道常無為","圣人處無為之事"就是指圣人之言行以道為法,體道而行,從而達到"無為而無不為".在老子眼中,所謂"道"、"德"、"天"都是自然而已,自然以固有規(guī)律變化運行,則四時行、百物生,"老子所說’道‘、’德‘、’天道‘、’玄德‘、以及’圣人之道‘,都是法自然".老子將"道法自然"下降為"人法自然",其人生觀的核心也是"法自然",人順自然而行,做到"為無為,事無事"(《老子·第六十三章》)!独献印さ谖迨徽隆分兴f"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就是強調(diào)人必須順應(yīng)自然之道,從而以無為之態(tài)取消主體的固執(zhí)和偏離。圣人按自然規(guī)律行事,無私無欲,又萬物有自然之性,圣人虛而應(yīng)之,因而治之,行其所無事,法天而貴德。
老子欣賞的是圣人之德,他反復(fù)強調(diào)圣人不積、圣人無藏,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主張致虛、守靜、無欲,推崇那種未經(jīng)雕琢、本真自然的人格之美!独献印さ谑耪隆吩唬"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陳鼓應(yīng)認(rèn)為:"’素‘是沒有染色的絲,’樸‘是沒有雕琢的木,’素‘’樸‘在這里是異字同義。"
詹劍峰說:"’見素‘則是明自然之道,’抱樸‘則是守自然之德。"[17]
老子反對人為,因為人為會有損自然,他的"見素"、"抱樸"意義相同,都是主張質(zhì)樸、本真、本色,不加修飾,拋棄雕縟繁華,一切以自然為最高的審美理想。"樸"與人為相對,不事人工,自然天成,是老子眼中完美的人格修養(yǎng)境界。
《老子》一書有8處用"樸",分別為:
敦兮其若樸。(第十五章)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十九章)常德乃足,復(fù)歸於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第二十八章)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也。(第三十二章)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第三十七章)我無欲而民自樸。(第五十七章)"敦兮其若樸"講"道"具有本真自然、未經(jīng)雕琢的淳厚樸質(zhì);德行充足之人,必回復(fù)真樸的狀態(tài),真樸之道散成萬物,圣人用之,則為百官首長;"道常無名","無名"即"樸","無名之樸"即無欲靜觀,具有良好道德修養(yǎng)的人,具有虛懷若谷、寬容無私的品質(zhì),這樣常德才會充足,永遠(yuǎn)保持自然的本色,由此,人民自然樸實。要想實現(xiàn)"樸"的圣人審美人格,老子認(rèn)為應(yīng)回到嬰兒時期,"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老子·第五十五章》),赤子即為初生的嬰兒,這句的意思是含德深厚的人,比得上初生的嬰兒。《老子》中多次講到"嬰兒",如《老子·第十章》:"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老子·第二十章》:"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老子·第二十八章》:"常德不離,復(fù)歸於嬰兒。"老子將其理想人格意象比喻為嬰兒,因為嬰兒的特征是天真純樸,生機勃勃,"精之至也"--精神充實飽滿,"和之至也"(《老子·第五十五章》)--心靈凝聚和諧。老子相信,具有深厚修養(yǎng)的人純樸如赤子、嬰兒,他們能返回到嬰兒時期的精氣充足、元氣淳和、純真柔和的狀態(tài)。
老子的圣人之道是順自然,"生而不有"、"為而不恃"(《老子·第二章》),"長而不宰"(《老子·第十章》),圣人以"樸"為美,"赤子"、"嬰兒"是完美的人格審美境界。莊子則將老子"赤子"、"嬰兒"的審美意象,轉(zhuǎn)化為"圣人"、"至人"、"真人"、"神人",他們順自然而無容私,循自然之道任性逍遙,其意義基本一致!肚f子》一書有關(guān)于此的表述很多,如《莊子·逍遙游》:"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齊物論》:"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莊子·人間世》:"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何為"圣"?《莊子·天運》曰:"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郭象注:"故有情有命者,莫不資焉。"成玄英疏:"所言圣者,更無佗義也,通有物之情,順自然之命,故謂之圣。"
圣人正是順自然之性而體物之情,從而達至于"圣".《莊子·在宥》曰:"圣人觀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謀。"《莊子·知北游》曰:"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莊子·刻意》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莊子認(rèn)為,圣人無為不作,觀乎天地萬物,體乎自然之理,超然物外,遺世獨立,呈現(xiàn)為一種非功利的審美狀態(tài)。在莊子那里,至人、神人、真人都是圣人人格美的具體體現(xiàn),《莊子·田子方》曰:"夫至人者,上窺表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莊子尚真,《莊子·漁父》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莊子的"法天貴真",一言以蔽之,順自然之性也。真人不以人為背離天道,契合素樸之理,具有獨立的審美人格,《莊子·大宗師》曰:"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莊子·刻意》曰:"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在《莊子·大宗師》中,莊子對真人頗多溢美之詞,"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古之真人,不逆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
在《莊子·田子方》中,莊子借田子方之口,刻畫了一個真人形象,"其為人也真,人貎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真人虛而順物,獨任自然,故不失其真。莊子用"清而容物"來形容真人,郭象注曰:"夫清者,患于大絜;今清而容物,與天同也".清合于自然,同于天,展現(xiàn)了真人不流世俗、傲然獨立的審美人格。莊子還塑造了一個超凡脫俗的神人形象,《莊子·逍遙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神人的肌膚潔白如冰雪,容態(tài)綽約如處女,不食五谷雜糧,吸清風(fēng)飲露水,乘著云氣,駕著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通過刻畫這一神人形象,莊子傳達了自己心目中完美的審美人格,并對天人合一的理想生存境界進行了審美化描述。
三、超凡入圣:魏晉的人格美實踐
先秦以后,圣人作為理想人格備受世人青睞。西漢淮南王劉安組織編纂的《淮南子》承繼了道家自然觀,認(rèn)為圣人無為而治,具有最高的人格美情態(tài),《淮南子·原道訓(xùn)》曰:"是故圣人內(nèi)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20]
至魏晉,劉邵品評人的才性,首推圣人之美,《人物志·七繆》曰:"圣人者,眾尤之尤也。"
劉邵認(rèn)為,圣人具有"聰明"與"平淡"兩種個性特征,《人物志·自序》曰:"夫圣賢之所以美,莫美乎聰明。聰明之所貴,莫貴乎知人。"[22]
他又指出,圣人之美不僅是"聰明",更重要的是在于"平淡",《人物志·九征》曰:
"中和之質(zhì),必平淡無味;故能調(diào)成五材,變化應(yīng)節(jié)。是故,觀人察質(zhì),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聰明。"[23]
劉邵受道家自然觀影響甚大,其"平淡"一語明顯來自道家。老子相信,真正的"道"是無味的,《老子·第三十五章》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老子·第三十一章》曰:"恬淡為上。"莊子用"淡"來形容人格之美,《莊子·應(yīng)帝王》中有:"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莊子·刻意》中有:"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這里,劉邵把儒家"中庸"與道家"平淡"相結(jié)合,認(rèn)為"圣人淳耀,能兼二美","平淡"即內(nèi)在淳樸,"聰明"則外在輝耀,圣人二美兼?zhèn),從而能夠達至人格美的最高境界。
王弼注《老子》,對老子圣人觀多有發(fā)揮,試摘錄數(shù)條如下:
圣人與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芻狗也。(第五章注)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無私者,無為于身也。身先身存,故曰,能成其私也。(第七章注)圣人不立形名以檢于物,不造進向以殊棄不肖,輔萬物之自然而不為始,故曰無棄人也。(第二十七章注)圣人達自然之至,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亂而物性自得之也。(第二十九章注)是以天地雖廣,以無為心。圣王雖大,以虛為主。
故曰,以復(fù)而視,則天地之心見。至日而思之,則先王之至睹也。故滅其私而無其身,則四海莫不瞻,遠(yuǎn)近莫不至。(第三十八章注)圣人之所以難知,以其同塵而不殊,懷玉而不渝,故難知而為貴也。(第七十章注)言誰能知天下之所惡,意故邪,其唯圣人,夫圣人之明,猶難于勇敢,況無圣人之明而欲行之也,故曰,猶難之也。(第七十三章注)王弼認(rèn)為,圣人無私無畏、和光同塵、懷玉不渝、"以無為心".《老子·第二章》:"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王弼注:"自然已足,為則敗也。"
圣人之治即無為而治,圣人無為即體自然而不為。在王弼眼中,圣人能夠通曉自然、無為不施、暢達萬物,不違背事物的本性,故能與天地合德,第七十七章注:"與天地合德,乃能包之如天之道。如人之里,則各有其身,不得相均。如惟無身無私乎?自然,然后乃能與天地合德。"
王弼所謂圣人與天地合德,是指圣人對世界的理解,已經(jīng)從特殊性抽象為普遍性,能夠體驗宇宙的無限性,這種對無限整體的感受和體驗,即其所言之"圣人體無".圣人能夠與自然同化,存天地之心,體虛靜之境,順萬物之性,怡然而自得。在這種體無之圣人的治理下,萬物各循其性,各得其所,保持了自然和社會整體和諧的原初狀態(tài)。
郭象注《莊子》,亦從自己的觀點出發(fā),闡述了他的圣人觀。其《莊子·齊物論》注曰:"夫圣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shù),故能體化合變,無往不可;旁礴萬物,無物不然。"
郭象認(rèn)為,唯有圣人能體天悟道,暢達萬物。其《莊子·刻意》注:
"不為萬物而萬物自生者,天地也;不為百行而百行自成者,圣人也。"
《莊子·大宗師》注:"夫圣人游于變化之涂,放于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遁之哉!"
又《莊子·繕性》注:"圣人無心,任世之自成。"
圣人無心應(yīng)物、自然自成,圣人之道即順應(yīng)自然,無為而治,故能與天地合,與萬物化,呈現(xiàn)出光彩奪目的人格之美。
郭象的圣人觀,在莊子基礎(chǔ)上又有所創(chuàng)新。對于《莊子·逍遙游》中的"藐姑射山之神人",郭象注曰:"夫神人即今所謂圣人也。夫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
成玄英認(rèn)為《莊子》這段出自《山海經(jīng)》:
"姑射山在寰海之外,有神圣之人,戢機應(yīng)物。時須揖讓,即為堯舜;時須干戈,即為湯武。"這句話為今本《山海經(jīng)》所無,但兩者的思想有相通之處,即圣人順時而動、不滯于物、超凡脫俗,"言圣人動寂相應(yīng),則空有并照,雖居廊廟,無異山林,和光同塵,在染不染".郭象認(rèn)為,名教即自然,圣人行事于名教之內(nèi),而心游于玄遠(yuǎn)之境,雖處廟堂之高,其心亦在山林之中,廟堂與山林并不相悖,有為與無為可以合一。郭象既認(rèn)同莊子圣人人格的超越和無限,也將這一人格美降落于人世間,圣人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圣人就在塵世,人人均可成圣,郭象探討的是內(nèi)圣外王之道,儒、道圣人觀在他那里得到了徹底的統(tǒng)一。名教與自然無異,皆自然也,順自然則神氣瀟灑、清虛淡泊、高潔雅致,"夫理有至極,內(nèi)外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nèi)者也,未有能冥于內(nèi)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內(nèi),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見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33].圣人既冥乎其內(nèi),又超乎其外,其精神境界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嵇康推崇圣人人格之美,在《答難養(yǎng)生論》一文中,他描繪出一個圣人形象,其曰:"圣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于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yè),坦?fàn)栆蕴煜聻楣m建龍旗,服華袞,忽若布衣之在身。故君臣相忘于上,蒸民家足于下。"[34]
嵇康心目中的圣人任自然無為,與天地萬物齊一,這和老莊之圣人觀無異。嵇康所謂至人、達人、君子等,則又是圣人人格的審美化表現(xiàn),其《明膽論》曰:"唯至人特鐘純美,兼周外內(nèi),無不畢備。"[35]
他還在詩中描寫了眾多至人、達人、真人形象,如"至人遠(yuǎn)鑒,歸之自然"[36],"至人存諸己,隱璞樂玄虛"[37],"能盡雅琴,唯至人兮","縱軀任世度,至人不私己"[39],"達人與物化,無俗不可安"[40],"真人不屢存,高唱誰當(dāng)和"[41].
嵇康認(rèn)為,君子去私欲、順自然,其《釋私論》曰:"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42],君子無是非之心,不違于道,故能成其為君子。嵇康相信,有私則喪自然,"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zhì)也"[43],私欲和自然是相對的,君子無私,故能越名任心;君子無欲,故能體道自然,"心無所欲,達乎大道之情,動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高晨陽說:"嵇康在這里所說的’君子‘,在《養(yǎng)生論》里又稱之為’圣人‘或’至人‘,這都是指一種理想的人格。"
阮籍的觀點與嵇康相近,阮籍《達莊論》曰:"夫山靜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實也。"
君子循自然之道,方得以成君子之實,故君子與圣人一樣,都是一種自然無為的審美人格精神的體現(xiàn)。
嵇康《卜疑》一文,又刻畫了一個"宏達先生",其曰:"有宏達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闊,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獨步,懷玉被褐,交不茍合,仕不期達。常以為忠信篤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蠻,浮滄海,踐河源,甲兵不足忌,猛獸不為患;是以機心不存,泊然純素,從容縱肆,遺忘好惡,以天道為一指,不識呂物之細(xì)故也。"
"宏"又作"弘","宏達"即意為弘揚放達。莊子講"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老子講"我獨泊然而未兆"、"見素抱樸",宏達先生的"機心不存,泊然純素",是與老莊圣人觀相應(yīng)合。由此,嵇康還是遵循老莊的理論旨趣,即齊萬物、任自然、為無為,呈現(xiàn)出對一種審美化的圣人人格精神的追求。
阮籍亦對圣人推崇備至,其《通易論》曰:"是故圣人以建天下之位,定尊卑之制,序陰陽之適,別剛?cè)嶂?jié)。"
又《通老論》曰:"圣人明于天人之理,達于自然之分,通于治化之體,審于大慎之訓(xùn)。故君臣垂拱,完太素之樸;百姓熙怡,保性命之和。"
除此之外,阮籍所著《大人先生傳》,描寫了一個超乎塵世之外的大人先生形象:"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
阮籍以瑰麗奇詭的想象,描寫出大人先生不食人間煙火、擺脫世俗功利、超然于物外的審美形象,其曰:"大人先生被發(fā)飛鬢,衣方離之衣,繞紱陽之帶,含奇芝,爵甘華,噏浮霧,餐霄霞,興朝云,飏春風(fēng),奮乎太極之東,游乎昆侖之西,遺轡隤策,流盼乎唐虞之都。"
大人是圣人的另一種表述,具有中國古代士人心目中理想的審美人格特征?鬃右"大"形容圣人人格,《論語·泰伯》曰:"大哉!堯之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孟子·盡心上》曰:
"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孟子認(rèn)為,"大"是圣人的基本人格特征,其不僅有充盈的道德內(nèi)涵,更是光輝的審美境界!兑讉鳌の难浴吩唬"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淮南子·泰族訓(xùn)》曰:"故大人者,與天地合德、與日月合明,與鬼神合靈,與四時合信。"
《莊子·秋水》曰:"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郭象注:"大人者,無意而任天行也。"成玄英疏:"夫大人應(yīng)物,譬彼天行,運而無心,故投諸吉地,出言利物,終不害人也。"[53]
大人與天地日月相合,應(yīng)變順和,塊然獨存,不委與世。在《大人先生傳》中,阮籍亦稱"大人先生"為"至人",其曰:"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內(nèi),而萬物運于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又阮籍《達莊論》曰:"至人者,恬于生而靜于死。生恬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而不移。生究其壽,死循其宜,心氣平治,消息不虧。"
在阮籍眼中,至人虛無恬靜、不滯于情,實乃至極之人,其能與陰陽相化、與天地共生,心氣平和而超越生死之界限。
綜上所述,在道家自然觀的影響下,先秦老、莊及魏晉士人普遍認(rèn)為,圣人順應(yīng)自然,無為而治,堪稱人格美的典范。王弼提出"圣人體無",既是在自然觀基礎(chǔ)上會通儒道,也是對這一人格審美理想的高度概括。魏晉士人以此為目標(biāo),塑造了一系列超凡脫俗的"至人"、"達人"、"君子"、"宏達先生"、"大人先生"等審美形象,他們將成圣的審美理想應(yīng)用于人生實踐,任自然而無為,以虛靜的審美態(tài)度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極大地促進了人格審美意識的覺醒。宗白華認(rèn)為,《世說新語》一書的眾多篇章"都系鑒賞和形容’人格個性之美‘的",他感慨道:
"中國美學(xué)竟是出發(fā)于’人物品藻‘之美學(xué)。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fā)源于人格美的評賞。"
魏晉時期,品藻人物盛行于世,人格美呈現(xiàn)出無比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對人格美的欣賞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代潮流,而這種風(fēng)神瀟灑、生機活潑、意趣玄深的人格審美風(fēng)尚,似可以從"圣人"這一最高的人格美理想那里找到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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