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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尚書》有感——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觀
讀《尚書》有感——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觀
中一
前幾日讀完《尚書》，獲益匪淺�！渡袝分杏涊d了中國早期社會（夏商周）治國者的言論以及政治觀念，《尚書》書名之來源，一解“尚者，上也�！奔醋鹳F而具有無上權(quán)威之書�！渡袝烦蓵鴷r間甚早，其所闡述的政治觀為中國接下來三千年政治體制確定了基本架構(gòu)，傳統(tǒng)的政治模式已經(jīng)在尚書中得到成熟體現(xiàn)，包括天子、百官、人民的關(guān)系、百官分工、治民方略與治國之術(shù)等等。因此我想小談一下我總結(jié)出來的《尚書》中表達的理想的政治秩序，不妄圖高談闊論，只想淺嘗輒止，與諸君分享與交流。
政治秩序就是設(shè)想一個社會結(jié)構(gòu)該如何編排，權(quán)力與資源該怎樣分配。政治活動作為萬事萬物中一種活動，是否應(yīng)該與自然秩序相吻合？中國古代的政治哲學(xué)顯然是這樣認為的，即政治秩序服從于自然秩序，天地的秩序是人間秩序的模型。“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 （呂氏春秋）。”《易經(jīng)》中有，“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那么這個自然秩序是什么呢？天地是萬物之始，人類即是天地之子。天地的秩序是長幼尊卑：天地生萬物，因此天地最大，萬物受天地滋養(yǎng)得生，應(yīng)該感恩天地，順天時地利而生；在人類社會中，人人皆由父母所生，父母教養(yǎng)孩子成人，孩子有責(zé)任孝敬父母以報德。根據(jù)這一自然秩序，《尚書》給出了它理想的人間政治秩序：天子承載天命，代替天地統(tǒng)治人間；天子下是官吏，輔佐天子治理天下；官吏下是人民，是社會的大多數(shù)，他們像家庭中的孩子，需要教化呵護。下面我們來依次地詳細說一下。
《尚書》中，“天命”是個核心概念。天命即是自然秩序，然而天命無形無體，需要一個實物來承載，這就是天子。天子是天之子，天子的權(quán)威并不來自于自身，而來自于天命，因此一定要依天命來治理天下。商二十代王盤庚說，“先王有服，克謹天命�！碑�(dāng)天子忤逆天命，他的權(quán)威與合法性便會瓦解。書中提到夏、商、周三王朝的更替，前一個王朝的衰落都是因為末代君王偏離了天命。商湯伐夏是說，“有夏多罪，天命亟之�！薄坝栉飞系郏桓也徽��！�；武王伐紂時對士兵說，“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碧熳又诎傩�，就像父親之于子女，有父親的權(quán)威，“天子作民之父母，以天下王”；亦有父親的責(zé)任，“皇建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庶民。”
然而治理天下事務(wù)紛雜，天子一人之力斷不能勝任，因此需要一個官僚體系來輔佐。百官直接管理百姓的日常生活，處理具體事務(wù)，使得整個國家得以運轉(zhuǎn)。尚書中已有明確的行政職能劃分，洪范篇中提到八政：食、貨、祀、司空、司徒、司寇、賓、師。官吏是天子和人民之間的樞紐，他的核心任務(wù)就是上佐天子，下教百姓。同天子一樣，官吏的權(quán)威并不來自本身，而是來自于對他任務(wù)的完成，因此對官吏有嚴格的德行上的要求，洪范篇中提到三德：正直、剛克、柔克。一個官吏如果有辱使命，會受到天子的制裁，“臣之有作威作福玉食，其害于而家，兇于而國�！闭a酒篇中周公以商朝為鑒，禁止大臣飲酒，并嚴厲地宣稱將對不聽教導(dǎo)者格殺勿論。天子的重要責(zé)任是領(lǐng)導(dǎo)百官，鞭策他們一心為民，《尚書》中有多處談及君王教導(dǎo)臣子要勤勉為民，“予其懋簡相爾，念敬我眾”，“式敷民德，永肩一心。”
官吏下面是人民。人民是任何政體的基礎(chǔ)，沒有人民，天子也就沒有意義了。人民雖數(shù)量龐大，卻需要少數(shù)精英的領(lǐng)導(dǎo)。尚書開篇即陳述了堯帝的功績，他派人考察節(jié)氣、制定四時歷法，引導(dǎo)人民根據(jù)時節(jié)調(diào)解耕作，以確保生產(chǎn)。一方面，人民是天子與官吏的子民，是后者居高臨下教化的對象。君主要設(shè)法使人民遵守治國原則，一通過嚴明的刑罰：周公告誡康叔治民要有嚴明的法律，但一定要“慎罰”，不能濫用刑罰威懾百姓，對待人民要像孩子一樣，“若保赤子，惟民康乂。”；二通過諄諄教導(dǎo)，“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xùn)是行，以近天子之光�！倍硪环矫妫熳优c百官的權(quán)威均來自于人民，人民的福祉是他們的工作目標，“保民”是政治工作的核心。周公說，“爽惟民吉康”，“古我先后既勞乃祖先父，汝共作我蓄民�！边@一“民本”思想在尚書中很重要，為它將民與天命連接起來。民雖然是政治秩序中最低的一等，卻與最高點的天地密切相連。民并不是絕對地臣服于統(tǒng)治者，相反，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來源是民。一旦統(tǒng)治者玩忽職守，人民代表的天意就會懲罰他們，正所謂民能載舟，亦能覆舟。當(dāng)紂王失德，“民罔弗欲喪，天曷不降威？”，民心一丟，商朝很快就滅亡了。綜上所述，我可以得出下面這個圖像。
由此可以看出，尚書的政治秩序本質(zhì)上是一種倫理關(guān)系：天地為天子之父母，天子為百官之父母，百官為百姓之父母。儒家的政治觀與尚書是一脈相承的，論語中為政篇中，有人問孔子為什么不從政？孔子回答：“《書》（《尚書》）云：‘孝乎為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政？”孔子認為家事與國事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做好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的角色，就是在從事政治了。在倫理化的政治秩序中，國為大倫理，家為小倫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維護好長幼尊卑的差序等級，每個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恪守本分，整個社會也井然有序了。近代以來，在西方武力與學(xué)問的沖擊下，國人被迫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審視又多以負面為主。稱中國兩年余年之政治為“黑暗封建專制”的觀點已經(jīng)普遍到路人皆知的程度。然而中國封建政治究竟有多“黑暗”，多“專制”，卻是大多數(shù)人不聞不顧的問題。我在上文說到，尚書所闡述的政治秩序并不是自上而下的“絕對壓制”，而是一種“相對壓制”，皇權(quán)并不是絕對的，天子雖然手握大權(quán)，但并不可以肆意妄為，獨斷專行，天子只是代天統(tǒng)治，而民心又是和天命相連的，天子時時刻刻要記得自己天命在身。人民并不是絕對從服于天子與官吏，雖然一方面人民要順從統(tǒng)治者，但當(dāng)天子失德搞得天下大亂，人民就不需要再順從�？v觀歷史上中國的皇帝，一方面受到官僚系統(tǒng)的牽制，如梁漱溟云，“諫阻封駁，補闕拾遺�！�，嘉靖萬歷，二三十年不上朝，與皇權(quán)與官僚集團抗衡有很大關(guān)系；另一方面又要小心翼翼維護民心，“遇有災(zāi)異大難，下詔求言，下詔罪己，策免三公�！睗h文漢武這樣的明君皇帝也下過罪己詔。表面上九五之尊，大權(quán)獨攬，實際上卻受到多股力量的節(jié)制與約束，時時有做一個好皇帝的壓力。因此，我稱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秩序為“相對壓制”或“軟壓制”，與之相對的就是“絕對壓制”或“硬壓制”，什么是“絕對壓制”呢？我舉古希臘城邦一例，便可一目了然。
與孔子同一時期的柏拉圖寫過一本書叫《理想國》，其中集中討論了他心目中完美的政治秩序。與《尚書》相同，柏拉圖認為政治秩序必然要符合自然秩序，“理想的城邦必然與自然同構(gòu)�！卑乩瓐D認為人的天性有三部分：理性、意志與欲望。理性是計算、權(quán)衡得失的智力；意志是勇氣、堅韌等美德；欲望即為七情六欲，引導(dǎo)人做出不道德、不理性的行為。由此三類人性，柏拉圖認為世上存在著三種人，他用三個金屬顏色來代表：金、銀、銅：金人擁有最佳的理性，有天生的領(lǐng)袖才能；銀人擁有最強意志，適合做戰(zhàn)士；銅人天資最差，易受欲望驅(qū)使，因此適合從事簡單的體力勞動，供給城邦物質(zhì)需求。在理想的城邦，柏拉圖認為，三類人必須被辨識，并完全隔離開來，怎么辦到呢？柏拉圖認為要有一個公共的選拔機制，對所有新生嬰兒進行辨別分類，根據(jù)天資然后劃分到金銀銅三組，永遠不得通婚。那么怎么能讓這些孩子心甘情愿地遠離親生父母并接受自己的金屬顏色呢？城邦需要用一個“高貴的謊言”來教育所有的孩子，告訴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父母，那就是城邦；還有他們的金屬色是天生不可改變的，他們只能接受他們的命運，對于銅人來說，他們必須承認自己是劣等于金人和銀人的，并且甘愿為城邦做最臟最累的活兒。
柏拉圖理想的政治秩序是一個絕對森嚴的等級制度，等級是根據(jù)天資進行排列，這樣讓城邦最高效率的運轉(zhuǎn)。雖然柏拉圖的政治理想從來沒有真正的實現(xiàn)過，但歷史上的希臘城邦的確有一種近似于柏拉圖設(shè)想的政治秩序。西人常以古希臘民主引以為傲，殊不知希臘民主遠非全民民主。首先，希臘城邦是奴隸社會，城邦的經(jīng)濟依賴于大量的奴隸，這些奴隸是完全區(qū)分于公民的，只被視為財產(chǎn)，像雅典這樣的城邦奴隸和公民的比例約為2:1，即兩個奴隸供養(yǎng)一個公民，奴隸作為社會的主體，處于社會的絕對底層，沒有絲毫的上升空間，經(jīng)濟上受強制剝削，政治上亦沒有絲毫的地位，城邦用武力維持對奴隸的絕對控制；其次，公民中只有服過兵役的成年男性有參政的權(quán)力，占總?cè)丝诒壤跷�；再次，公民雖有參政權(quán)，真正活躍于政治的公民很少，政權(quán)基本為幾大家族所掌控。每當(dāng)階級矛盾激化，或是有外敵入侵，便容易出現(xiàn)強人，化民主為獨裁。因此，雅典實為一個森嚴的等級社會，奴隸主對奴隸絕對壓制，公民對非公民對絕對壓制。
中國的情形卻是大不相同，“為中國得免于奴隸社會，而后封建的階級問題乃亦比較輕松，而竟趨于融解（梁漱溟）�！毕鄬τ谙ＥD城邦之絕對壓制，中國的封建政治建立在相對壓制之上，像我剛才講的，皇帝和官吏的權(quán)威不是絕對的。中國表面為專制，卻是一個相對輕松、有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的政體，不需要過硬的壓制力；希臘表面為民主，階級矛盾卻異常尖銳，必須依仗絕對壓制來維持城邦。階級矛盾的激化便會產(chǎn)生革命，導(dǎo)致社會進入新的歷史階段；階級矛盾溶解在社會倫理中便阻斷了革命，阻斷了社會的變更。中國自秦以降政治輪回往復(fù)，不出封建，蓋出此理。這是外話，在這里不多做論述。我想說的是，不深究其故，就稱中國歷史為“黑暗的封建專制”的觀點實在是偏頗，專制未必惡于民主，民主未必善于專制。我們應(yīng)該拋棄對民主的盲目崇拜，認識到每一種政治秩序都有它的社會背景，亦有它的合理性，孰優(yōu)孰劣往往是難以比較的，漫稱一為黑暗，一為光明，即是淺薄之謬論。
總而言之，《尚書》闡述了傳統(tǒng)的中國政治觀�！渡袝返恼沃刃蚴墙⒃诠湃诵闹械淖匀恢刃蛏系�，它描繪了一個井井有條的差序結(jié)構(gòu)，這一政治秩序直接由孔子繼承，并發(fā)展成為了中國的道統(tǒng)。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并不是自上而下的剛性的等級制度，而是充滿變通可能性、具有巨大彈性的政治體制，天子庶民地位懸殊的同時，民貴君輕的思想根深蒂固。弄清這一道理，極有助于理解中國的王朝政治。另外，以黑暗專制標簽一以蓋之的言論斷不可取。今人當(dāng)以更冷靜、更客觀、更宏觀的目光重新閱讀我們的經(jīng)典，我認同梁漱溟先生的口號，“認識老中國，建設(shè)新中國�！薄耙坏┯诶现袊姓J識后，則于近幾十年中國所以紛擾不休者，將恍然有悟，灼然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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